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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之后,明兰便似鼓足了一口气,也不管外头关于张顾兵败身死的消息传的如何绘声绘色,她只日日好睡饱食,坚持散步活动;约过了四日,屠家兄弟从外头回来,马车上押下一对风尘仆仆的母。
屠龙站在廊下,拱手道:“禀夫人,咱们从刘大人那儿回了,照夫人的吩咐,拿到人的那几位兄弟都各给了二十两。现下人已带到,适才交予崔妈妈手上了。”
明兰笔挺站在门内堂上,一手撑后腰,“有劳屠爷了。”
屠家兄弟目不斜视的笼手躬一躬身,齐声道告退。
小桃扶着明兰缓缓出门,绿枝等人随后,众人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穿过侧边的垂花门,四周顷刻寂静下来,不闻半声嬉笑说话,只窸窣阵阵的虫鸣鸟啼。
来到一间偏僻的屋,明兰抬脚进去,只见里头光秃秃的,只上首一把师椅,旁设一几,余下再无任何摆设。崔妈妈领几个粗壮婆侍立四周,恨恨瞪着屋中立着的母。
明兰稳稳坐下,双臂轻搭扶手,笑笑道:“本想说‘别来无恙’,可今日一见,你比当初老了十岁不止。都说绵州水土养人,你怎么愈发不成样了。”
曼娘缓缓抬起头,头发凌乱,容颜憔悴,加上刻意打扮粗陋的衣装,满身老态遮挡不住,她低低道:“咱们是下贱人,不比夫人尊贵,年轻美貌更胜往昔。”
明兰挑挑眉,侧头朝她身边的男孩道:“昌哥儿罢,你认识我么?”
那男孩约**岁模样,样倒白净,就是骨架瘦弱,他双手紧拽母亲的袖,低低垂头,闻言迅速抬下头,脸上满是戒备和憎恶,一触及明兰望下来的目光,赶紧再次低头。
明兰自没错过他眼中的神气,只轻轻叹气,道:“崔妈妈,叫人把昌哥儿送到西边厢房去吃点心,再叫蓉姐儿也过去,他们姐弟也多年未见了。”
不等那男孩挣扎反抗,两边四个健妇已一扑而上,两个扣住曼娘不让动,另两个一把抱起昌哥儿挟住,迅速走出门去。
明兰对曼娘笑笑道:“你放心,为着我自己,也不会叫哥儿在府里出事的;打发孩出去,不过想和你好好说话罢了。”
曼娘心中不甘,却也知明兰说的是实话,便停了挣扎;这时两个掌刑婆进了来,一个抬着把高脚椅,一个捧着一捆布条。
明兰轻拍掌下,两个婆迅速动手,另有几个健妇协力,或抱腿扳手,或压头抵腹,须臾便将曼娘牢牢捆在椅上;随后众婆鱼贯出去,屋里只留下崔妈妈和小桃绿枝个。
曼娘的双臂,后背,乃至两腿都如被铁焊般固定在上,脚尖离地寸,周身动弹不得,她哭叫道:“适才进来时,我们母已被过了身,身上什么也没有,夫人还待如何?”
明兰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怕你练得铜头铁骨功,回头磕起头来,将我家地砖磕坏了。”
曼娘知明兰意指当年那事,不窒了下,哀哀哭道:“……夫人,上回是我错了,都怪我糊涂,听信了夫人的花言巧语,居然敢冲撞夫人。事后想起来,夫人那会儿怀着身孕,若是有个什么不好,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说的涕泪横流,动情之处,只恨不能磕上几个响头,叫额头出些血丝才好。
明兰面无表情,打断她道:“我说你省点儿力气,哭的再楚楚可怜,我会吃你这套么?往事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外头守着的婆,俱离此屋十步开外,而屋内只我们几人。”
她指了指崔妈妈几个,戏谑道:“便是我叫她们说你在屋里光着身跳舞,她们也会说的。是以……”她笑笑,“咱们摊开来说说话罢,出了这屋,你尽可以赖个干净。”
曼娘收起眼泪,慢慢敛去眼中水汽,冷硬道,“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母甫进了京城麒麟门,就叫拿下;夫人真是好手段,连差役也能随意差遣。”
明兰微微而笑:“你弄错了两件事。其一,那不是寻常的差役,而是守城的卫戍;其二,我哪儿差的动呀,那是侯爷临出门前,特意嘱咐刘正杰大人的。”
曼娘倏然变了脸色,颤抖道:“……你是说,二郎他,他叫人捉拿我的……?”
“当初侯爷说过,倘若你再敢闹毛病,便要不客气了;你却不肯信。”明兰看她那副痴情且不敢置信的模样十分腻味。
“不过你也是个能耐的。前方消息传至不过数日,你就得了信,随即日夜赶进京……你当日被侯爷送回绵州时,应是在京中留了通风报信的人罢。”一边哭天抢地被解送出去,一边居然还能预先留下耳目,这等本事胆识,明兰确有几分佩服。
曼娘冷冷道:“夫人别忙着夸奴家了,乡下地界上怕也少不了夫人的耳目罢。”
明兰笑道:“你又错了。的确有人时常来报你们母的情形,不过不是我吩咐叫盯的,而是侯爷的意思。报信的人比你早到几日,其后我按侯爷的吩咐告与刘大人,再其后……”
“再其后,城门口便有官兵等着我们母了。”曼娘冷笑,瞬即又道,“现在夫人打算怎么发落我们母?”
明兰一挑眉:“又又错了,该是我问你上京来有何贵干才是?”
曼娘仰起脖大笑,直笑得脖颈上青筋暴起,毕了才冷声道:“还是夫妻呢!二郎在前边生死未卜,你却好端端的坐在这儿!二郎待你何等好,你到底有心肝没有!”
明兰用心想了想,道:“那我该当如何?”
曼娘大声道:“这还用我说?赶紧去官场上寻些助力,看着能否救二郎性命;再或者打听西北可有熟识之人;还有……进宫面圣,披发跣足,求皇上看在二郎往日功绩上,千万赦免了这回兵败呀!”
明兰再也忍不住,捂嘴大笑,直笑的腰也直不起来,:“你还把戏里教的当真了?!还披发跣足,姬救夫么?!”
好半天才止住,她笑着喘道:“其一,如今大军倾巢而出,哪里还有旁的军队?难道请刘大人将拱卫京师的卫戍带去西北不成?其二,西北重镇,军国大事,轻易连官也打听不得,何况我一个妇道人家?别是没祸惹祸罢!其,迄今为止,圣上并未有任何旨意下来,连御史都未开口,我求哪门的情!”
曼娘被她笑的脸色铁青,咬着牙槽疼,尖利道:“夫人水晶心肝,聪明绝顶;可也不及我对二郎一片痴心,方寸大乱!”
“痴心?别逗了,你当侯爷预备怎么发落你?”
曼娘脸色骤变:“他,他……”
明兰静静道:“当初侯爷说过,你再敢来啰嗦,此生都不叫你在见昌哥儿了?”
曼娘尖叫:“你休想分开我们母!”
“不是我,侯爷根本不打算叫我脏了手。”明兰缓缓摇头,“照侯爷的意思,刘大人一拿住你们,即刻将昌哥儿送走,择一厚道殷实人家抚养。是我叫刘大人送你们过来,叫蓉姐儿再见亲弟弟一面。”
“……那……我呢?”曼娘怔怔的。
明兰冷漠道:“还瞧不出来么?若侯爷有心,你们母哪里离得了绵州?可侯爷只叫人看顾昌哥儿周全,于你,从不曾阻拦分毫,这是为何?侯爷压根不在乎你做什么!待送走昌哥儿,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咦?这算钓鱼执法么。
曼娘拼命摇头,嚎啕大哭,连声道:“二郎不会这么待我的!不会的!不会的……”直至此时她才怕起来,哭了半天,忽抬头直勾勾盯着明兰,哀声求着,“夫人,都是我糊涂蠢笨,不知好歹,求夫人把昌哥儿领进府里罢!夫人待蓉姐儿这么好,也能好好教养他的!”
“用不着我教他。当初你不是说,没了儿就去死么?现下却又肯了。”明兰淡淡看着她,嘴角挑起一抹轻嘲,“看来这几年,你教得昌哥儿好。”
教他仇恨,教他报复,教他跟顾廷烨时时提及生母,教他怎么跟嫡出弟弟们‘相处’。
曼娘眼神瑟缩一下,很快又是一脸哀恸:“没了亲娘在身边,好歹要在爹跟前呀!他是老实的孩,将来孝敬夫人……”
“昌哥儿是断断不能进府归宗的。”明兰道,“这是侯爷的原话。”
曼娘满眼怨毒,低低嘶吼:“你这刁毒之人,全是胡说!一定是你撺掇挑拨,二郎怎会对我们母这么心狠!”
明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你以为当初侯爷为何想领昌哥儿进府?因那时尚无人知侯爷要娶谁,昌哥儿又小,想来你还不及调教儿些什么。待孩进府慢慢教化,兴许还有救——可叫你一口否了不是。后来侯爷与我说,有你这种娘教着,旁的也就罢了,想你不至于会害亲生儿,却绝不能放心昌哥儿与我所生孩儿一道了。所谓防不胜防,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曼娘像被狠狠扎了一刀在心口,脸色惨白如素,嘴里喃喃着‘我不信我不信,是你特特来气我的,二郎一定还念着我们母’云云。
明兰也不讥笑,看着曼娘自欺欺人,半响才低沉道:“今日,我多回事,叫你再为昌哥儿选条罢。”叹口气,“只要你答应,此生此世不离开绵州,再不纠缠作耗,我就去求侯爷,将昌哥儿送到常家去教养。”
曼娘愣愣的抬起头:“……常嬷嬷?”
明兰点点头:“几日前,我跟常嬷嬷说了,她说,与其叫素不相识的人来抚养昌哥儿,还不如她来养,横竖燕姐儿已嫁了人,年哥儿又忙着日夜读书,她老来闲暇,岂不正好。”
好一个厚道的老人,不忍心孩受罪,明兰心中轻叹,接着道:“常嬷嬷的为人,你也清楚,再正道没有的了;且看她教养出来的孙儿何等上进,昌哥儿将来必能有出息。”
曼娘半响才道:“倘若我食言了呢?”
明兰眨了下眼睛,微笑道:“老天作证,只要你应下了,我就不会叫你食言。”
曼娘心头一紧,看着明兰温和的笑脸,无端生出一股寒意——她知道这话中意思,一旦自己答应了,就会被立刻被押回绵州,依宁远侯府的势力,只消跟地方官吏提点几句,自己便如坐牢一般,永生不能离开那山沟沟半步了。
明兰看曼娘面上阴晴不定,似是心中交战颇剧,笑道:“怎么样?可想好了。”
曼娘不屑的啐了一口,冷哼道:“你舌灿莲花,我却不信你!我要见二郎,他一定不会负了我们母的!”
明兰微微失望,叹道:“昌哥儿……唉,罢了,他是你生的,还是依侯爷的意思罢。”
她缓缓站起,扶着小桃离去,再也不愿看这自私凉薄的女人一眼。
回到房里,只见团哥儿盘着肉肉的小胖腿,苦苦扯着一副锃亮黄铜打的九连环,见母亲回来,立刻丢下九连环,摇晃着从炕上站起来,奶声奶气的张开手臂——“……娘……”
这次没喊错,明兰满心柔软温暖,揽着儿抱了好一会儿,眼看小胖有攀着母亲往上爬的迹象,崔妈妈赶紧过去抱开他。
明兰躺坐在炕上,含笑看着小胖在柔软的垫上翻来滚去,疯顽得累了,便四肢一摊,挺着小肚皮呼呼睡去。
明兰望着儿甜甜的睡颜,莫名伤感——其实,将昌哥儿送去那无人知晓的地方,由可靠人家抚养,也许更保险些;再说了,抚养孩童何等耗费心力,真叫常嬷嬷替顾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她也于心不忍。唉,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找麻烦呢。
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女都有资格为人母的。
稍事歇息,绿枝匆匆进来,低声报道:“夫人,已将昌哥儿……和他娘,都交予刘大人了。”崔妈妈在旁听了,叹道:“刘大人可真费心了,只……却是家丑外扬了。”
明兰忍不住噗嗤,暗想干刘正杰那行的,武官谁家的私事他不知道呀。
“蓉姐儿呢?”
绿枝难掩兴奋,因怕明兰说她,只好努力做出稳重样来:“昌哥儿早认不出蓉姑娘了,咱们大姑娘哄了半天也不成。姐弟俩一声不响坐着,后来……那女人来了……母女俩关上门说话,谁知后来吵了起来,蓉姑娘哭着奔回屋的,听说,这会儿还在哭呢。”
明兰默然。
绿枝只好继续自说自话,“照侯爷的吩咐,昌哥儿一送走,那女人另一,赶出京城。刘大人差来的那亲兵跟郝管事吃酒时,稍稍透了几句,说若再见那女人,立刻发去漠边为役。”
明兰继续沉默。顾廷烨曾说,昔日几个知情的兄弟多为大,只刘正杰常奚落他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将来烦扰不尽。旁人兴许还会对曼娘手下留情,可刘正杰却断然不会客气——他偏偏托付了他。
正怏怏不快,外头忽有人报屠龙求见,明兰微微一愣,忙道:“请到外间说话。”只听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屠龙站在外间,低声道:“打搅夫人歇息了,小的有件事要禀。”
明兰轻轻挥手,崔妈妈小心抱起小胖进里屋,绿枝站到门旁,隔着帘脆声道:“屠爷请说,夫人听着呢。”
屠龙道:“这阵在市井间查探,俺觉着有些不妥。前方军国大事,亦无明邸报,怎么就传开了?往绵州报信的那厮,也不见得如何消息灵通,怎么……这么快……?”
他说的很婉转,但明兰立刻明白了,一转念间,心头大震,哎呀一声,失声道:“屠爷说的有理!我这是身在此山中了,竟不曾想到这处!”
她也曾疑惑过兵败消息的来源,却不曾反向思过。
要知古代社会消息闭塞,尤其怕以讹传讹,激起人心不稳;像这回用兵,哪怕前方真吃了大败仗,也要粉饰一二;可这次,怎么才丁点传闻就传的沸沸扬扬?!
“屠爷的意思是……?”明兰迟疑道。
屠龙道:“俺也瞧不出来。不过,近来京中似有不稳,今早刘大人也说来了好些逃荒的,大多身份不明;俺想着,总是夫人安危要紧,不如从庄上调些会功夫的壮丁来看家护院……”
明兰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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