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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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煎锅,或是煎锅下面的烈火,我们常常只能二中选一。

我和兰登互相挣脱对方,站了起来。我随即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将金属手从肩头取下。没流血,但淤伤是免不了的。我将它连同上面的残臂扔到地上。清晨熹微的曙光中,仍能看出它精美而骇人的外观。

加尼隆和兰登站到我身边。

“你还好吗,科温?”

“很好。让我喘口气就行了。”

“我带了食物,”兰登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吃早餐。”

“好主意。”

兰登忙着打开包裹的时候,加尼隆用靴尖踢了踢那只金属手。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说。

我摇摇头。

“我从本尼迪克特的幽魂身上砍下来的,”我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能抓到我。”

加尼隆弯下腰,把它拾起来,仔细检查。

“比我想的轻多了,”他掂了掂这金属手,又在空中挥了两下,“有这么一只手,你可以在别人身上搞出不少事儿来。”

“我知道。”

他试了试手指。

“也许真正的本尼迪克特能用上它。”

“大概,”我说,“可把这东西送给他,我感觉怪透了,不过你也许是对的……”

“肚子怎么样?”

我轻轻戳了戳。

“还行,都在意料之中。吃过早餐后,我应该可以骑马,只要别赶得太急就行。”

“很好。那么,科温,趁着兰登还在准备早餐,我想问你一个可能有点出格的问题,不过它困扰我很长时间了。”

“问吧。”

“嗯,这么说吧,我做这些都是为你,要不我也不会来这儿。我会为你战斗,协助你登上王位,无论做什么都行。但每次谈到继承权时,总有人怒气冲天地打断这个话题,或是转变话题。你在上面时,兰登就是这么做的。对我来说,你对王位的主张是否合理并不重要,其他人的也一样,但我就是禁不住对这些摩擦的原因感到好奇。”

我叹了口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好吧,”过了一阵我终于开口,随即又笑出声来,“好吧。这些事就连我们自己都意见不合,我猜外人看来肯定是一头雾水。本尼迪克特最年长。他的母亲是茜姆尼娅,她还为老爹生过另外两个儿子,奥斯瑞克和芬窦。后来——这种事该怎么说——法艾拉生了艾里克。在那之后,老爹从他与茜姆尼娅的婚姻中挑到了一些毛病,就让它——ab initio[6],在我过去的那个影子,人们都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无效化了。纯粹是诡计,但他是国王。”

“这让他们都成了庶子?

“哦,这让他们的身份不太明确。据我所知,奥斯瑞克和芬窦可不止是生点闷气而已,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死了。本尼迪克特对这件事反应不大,也可能是更懂得圆通之道。总之,他从没提出什么异议。后来老爹娶了法艾拉。”

“这让艾里克成了嫡生子?”

“如果老爹承认艾里克是他的儿子,当然是这样。老爹一直把他当儿子对待,但从没正式承认过。这个问题涉及到安抚茜姆尼娅的家族,那段时间里,那家人有点冒火。”

“反正都一样。如果他把艾里克当自己的儿子对待……”

“哈!但他后来正式承认过莉薇拉是他的女儿。她也是婚外子,但老爹决定认同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身份。于是,她得到承认的事实便对艾里克的身份产生了不利影响。因为这个,艾里克的所有支持者都对她恨之入骨。后来,法艾拉又生了我。我是在婚内生的,这让我成了第一个对王位有明确继承权的人。你要是问别人,也许会得到一种完全不同的评判方法,但他们肯定也要承认上面这些基本事实。尽管艾里克死了,本尼迪克特又不太感兴趣,这些事似乎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但这就是我的立足点。”

“我明白……大致明白了。”他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谁是下一个?也就是说,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

“这件事现在更加复杂了。凯恩本来会是下一个,但他死了。我想继承权将转到克拉丽莎的血脉中——那些红头发的,布雷斯会成为继任者,然后是布兰德。”

“克拉丽莎?你母亲怎么了?”

“她生下迪尔德丽后,死于难产。她死后很多年老爹都没有再婚。后来,他娶了从遥远的南方某个影子来的红发婊子。我从不喜欢她。过了一段时间,老爹也产生了这种感觉,又开始到处鬼混。莉薇拉在芮玛出生后,他们曾一度合好,其结果就是布兰德。但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老爹为了嘲弄克拉丽莎,还特意认下莉薇拉。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你没把女士们算在继承权的队列里?”

“没有。她们不是没兴趣,就是没资格。但如果硬要说的话,菲奥娜会在布雷斯之前,而莉薇拉在他之后。克拉丽莎的血脉结束后,跟着依序是朱利安、杰拉德和兰登。抱歉,弗萝拉得算在朱利安前面。母亲的情况肯定要影响继承权,但这个长幼次序没人会质疑。就这么算吧。”

“好的。”他说,“那么如果你死了,就轮到布兰德,对吗?”

“嗯……他自己供认曾叛变安珀,而且让所有人都很不满。根据他现在的状况,我不认为其他人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但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他会放弃。”

“但不是他,就只能是朱利安了。”

我耸耸肩。

“我不喜欢朱利安,但这不能抹煞他的权利。说实话,他可能会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君主。”

“所以他捅了你,想要得到机会证明这一点。”兰登冲我们喊道,“过来吃吧。”

“我倒不这么想,”我站起身,向他走去,“首先,我不知道他如何才能伏击到我;其次,这未免意图太明显了;第三,如果我不久后死去,王位问题真正的发言权在本尼迪克特手里。所有人都清楚:他有资历,有头脑,有力量。举个例子,他只要随便说一句‘别他妈吵了,我支持杰拉德。’这事就定了。”

“要是他打算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把王位据为己有呢?”加尼隆问道。

我们坐在地上,拿过兰登盛满食物的锡碟。

“他想要的话,很久以前就可以得到,”我说,“一场无效婚姻的后代,怎么才能获得别人的好感?最讨巧的就是他走的这条路。奥斯瑞克和芬窦做得太急迫,获得了最差的效果。本尼迪克特就聪明些。他知道等待……有这个可能,但我得说,希望不大。”

“那么,按常理推断,就算你出了什么事,局面仍然会非常复杂?”

“非常复杂。”

“还有个问题:凯恩为什么会被杀?”兰登问道。接着,趁两大口食物的间隙,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一来,等他们把你干掉后,马上就会轮到克拉丽莎的孩子们。我忽然想到,布雷斯可能还活着,而他正是下一个顺位继承人。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的猜想是这样的:在你们的进攻中,他通过主牌联结上菲奥娜,回到了影子里重建自己的势力,把你留在艾里克手里,期待着你的死讯。现在,他终于决定再次展开行动。所以他们杀了凯恩,也试着刺杀你。如果他们真的与黑路部族是同盟,那么就可以从那个方向组织起另一波进攻。然后,他可以成就和你一样的功绩——在最后一刻到达,击退侵略者,登上舞台。这样,他就是顺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人了。简单明了。这计划只有两个纰漏,你挺过来了,而且布兰德回来了。如果我们相信布兰德对菲奥娜的指控——这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那么这很符合他们最初的计划。”

我点点头。

“有可能,”我说,“这些事我也问过布兰德。他承认有这种可能,但发誓说自己不知道布雷斯是否还活着。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为什么?”

“布兰德曾被监禁,被刺杀。他很可能希望复仇,同时也为自己通向王座的道路除掉一个障碍——除我以外的障碍。他正在推动一个对抗黑路的计划,我想他觉得我会在这计划中牺牲。他那个团伙的覆没,以及黑路的铲除,可以帮他恢复形象,更不用说他作出的种种忏悔了。之后,也许之后他会有——或是自以为会有点机会。”

“那么你也觉得布雷斯还活着?”

“只是种感觉。”我说,“但没错,我是这么想。”

“那么,他们优势何在?”

“教育优势。”我说,“当我们在影子里纵情声色时,菲奥娜和布兰德把精力花在了托尔金身上。因此,他们对那些法则的掌握似乎强过我们。比起我们,他们对影子和它之外的东西更加了解,对试炼阵更加了解,对主牌更加了解。这就是布兰德可以向你发出讯息的原因。”

“我想到个有趣的思路……”兰登沉思片刻,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自认为可以出师后,就把托尔金料理了?假如老爹出了什么事的话,这无疑有助于他们独占这些知识。”

“这我倒没想过。”

我忽然想到,他们是否对托尔金的头脑动过什么手脚,让他变成了我上次见到的那副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是否知道托尔金可能还活着,就待在某个地方?还是说,他们认定托尔金已经完全垮了?

“嗯,这是个有趣的思路,”我说,“我想这是可能的。”

太阳渐渐升起,食物让我恢复了元气。晨光中再没有提尔-纳・诺格斯的痕迹。在我的记忆中,它已然褪色,成了昏暗镜面里的影像。加尼隆捡起它仅剩的印记,那只手,而兰登则将它和碟子一起打包装好。日光下,最初的三级步梯看上去更像是一堆乱石,而不是阶梯。

兰登仰头示意。“原路回去?”他问道。

“好的。”我说。

我们翻身上马。

我们是沿一条盘山向南的小径而来的。比起直通克威尔山顶的路线,这条小径比较长,但也平坦些。在侧腹的不断抗议中,我情愿走比较平坦的路。

我们排成一列,向右骑行。兰登打头,加尼隆殿后。小径略微向上攀升,接着又倾转而下。空气冷冽,带有新鲜的泥土香气,以此地的海拔和荒凉程度来说,这种芬芳可并不常有。我估计,这股飘荡的气息是来自下方遥远的树林。

我们信马由缰,任凭它们按自己的步调走下凹地,再翻过小山。当我们靠近山巅时,兰登的马嘶鸣起来,暴跳不止。他迅速控住缰绳,安抚马匹,我四下张望,但没看到任何可能惊马的东西。

到达山顶时,兰登放缓速度,向后喊道:“看一眼日出,如何?”

在这里想不看都难,但这话我没说出口。兰登可是很少对着植被、地貌或是光线之类的东西伤春悲秋的。

当我来到山顶时,自己几乎也勒住缰绳,因为那轮朝阳仿佛一个韶光异彩的金球,壮丽非常。它似乎比平时大出一半,还有那种独特的色泽,我印象中从未得见。我们的目光穿过下一座山峰,看到了波光鳞鳞的海面。日光在海上渲染出奇异的图案,而天空与云朵的色彩也独特超凡。但我没有停步,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明亮几乎让人痛苦。

“你说得对。”我喊了一声,跟着他走下山坡。在我身后,加尼隆也喷出一句赞美的诅咒。

我挤了挤眼,抹除光影留下的残像,忽然注意到这块小天地的植被比我记忆中要茂盛许多。我记得这里有几丛灌木,些许青苔,但现在此地却耸立着数十株树木,比我印象中的更加高大,也更加鲜绿,四下青草丛丛,几条藤蔓修饰着岩石的轮廓。不过,自从我回来后,只在夜间走过这条路。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刚才我闻到的那股芬芳之源。

走在小峡谷中,我感觉它似乎也比记忆中来得宽些。当我们走过山坳,再度上坡时,我完全确定了这一点。

“兰登,”我喊道,“这地方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不好说,”他回答道,“艾里克不常让我出来放风。这儿似乎茂密了点。”

“而且还大了——宽了。”

“嗯,没错。我还以为这只是我的想象呢。”

到达第二个山头时,浓密的树叶遮住了太阳,我的眼睛没有再被晃到。我们目力所及的区域中,林木比刚才离开的地方还要茂盛得多——而且更加高大,分布也更紧密。我们勒住缰绳。

“我不记得路上有这片林子。”兰登说,“就算是走夜路,我也会注意到的。我们一定是拐错弯了。”

“怎么会。反正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更愿意朝前走,而不是回头重来。何况,我们也应该留意安珀周围的环境变化。”

“没错。”

他朝树林骑了下去,我们尾随在后。

“在这种海拔,这可有点不寻常——长得这么好。”兰登向后喊道。

“这里的土壤似乎也比我印象里多了不少。”

“我想你说得对。”

我们走进树林,小径转向左侧。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往前走,但还是沿着小径拐了过去,感觉离目的地更远了。没过多久,小径突然右转,眼前的景色让人生疑。树木更高,浓密得仿佛是故意要愚弄寻找林隙的双眼。当小径再度回转时,路面变得宽阔起来,笔直地伸向远方。说实话,伸得太远了。我们的小山谷可没这么宽。

兰登再度勒马。

“该死,科温!这太荒唐了!”他说道,“不是你在玩什么把戏吧?”

“我就算想,也办不到。”我说,“在克威尔山的任何地方,都从来无法控制影子。在这个地方,应该是不能操纵影子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安珀投下了影子,但自己并不是。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头如何?”

“我有种感觉,我们可能走不回去了。”我说,“而且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把它搞清。”

“我觉得,也许是个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罢。”我说。

他点点头,我们继续骑行,走下阴影憧憧的小路,此时头顶上树木高耸,更显肃穆。周围的林子很静,地面平坦,道路笔直。不知不觉间,我们催马加快步伐。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们再度开口。

兰登说:“科温,这儿不可能是影子。”

“为什么?”

“我试着影响它,但一无所获。你试过了吗?”

“没有。”

“干吗不试试?”

“好吧。”

迎面而来的树后可能有块岩石,那片灌木丛中有一枝牵牛花的蔓茎和花冠……应该有一线晴朗天空,丝丝薄云飘荡……然后再来一根断木,侧面爬着一溜蘑菇……一洼泛着浮渣的水坑……一只青蛙……飞落的羽毛,飘荡的树籽……一根扭曲的枝条……一条新开辟的小径与我们脚下的道路交错,痕迹清晰,经过那里时会有羽毛落下……

“没用。”我说。

“那它不是影子,对吗?”

“嗯,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摇着头,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确保没有扣死剑鞘。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同样的动作。片刻之后,我听到身后的加尼隆也弄出了这种声音。

前方,道路开始变窄,没过多久变得蜿蜒曲折起来。我们被迫再次放缓速度,周围的树木比之前迫得更近,枝条低垂。道路变成一条小径。它颠簸崎岖,最后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兰登矮身钻过一根横枝,接着抬手勒住马匹。我们走到他身边。前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小径重现的踪影。我扭头向后看去,也找不到它的痕迹。

“现在征集建议。”他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我的建议是最好让好奇心见鬼去。马上以我们知道的最快途径离开这里。”

“主牌?”加尼隆问道。

“对。你怎么看,科温?”

“好。我也不喜欢这儿,而且暂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干吧。”

“我该联结谁?”兰登掏出牌盒,抽出主牌,问道。

“杰拉德?”

“嗯。”

兰登从套牌中找出杰拉德的那张,目光注视牌面,而我们则注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似乎联结不上他。”兰登最终宣布。

“试试本尼迪克特。”

“好。”

同样的步骤。没有联上。

“试试迪尔德丽。”我说着抽出自己的套牌,翻出她那一张,“我也来。看看两个人一起试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次。又一次。

“不行。”试了很久后,我说道。

兰登也摇摇头。

“你注意到你的主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他问。

“对,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它们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的牌似乎少了过去那种冰冷感。”

我慢慢地洗着自己的主牌,用手指抚过牌面。

“嗯,你说得对,”我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再试一次。就弗萝拉吧。”

“好。”

结果一样。莉薇拉和布兰德也是。

“你觉得是哪儿出了问题?”兰登问道。

“不是小问题。他们不可能都在屏蔽我们,他们也不可能都死了……哦,也许会。但可能性太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主牌,这就是症结所在。可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效果。”

“哦,根据厂商说明,”兰登说,“产品不保证百分之百有效。”

“你似乎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诡笑两声。

“你永远不会忘记长大成人、走上试炼阵的那天。”他说,“对我来说,它就像发生在去年。成功以后,我激动得满面潮红,从托尔金手里接过我的第一套主牌。他教会了我如何运用它们。我记得很清楚,我曾问他主牌是否在任何地方都起作用。我记得他的回答,‘不,’他说,‘但在你会去的任何地方,它们都管用。’你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你问过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他说‘我不认为你能达到让它们失效的状态。现在,你干吗不离开呢?’我照办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玩玩主牌。”

“‘达到一种状态’?他说的不是‘到达一个地方’?”

“不是。有些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奇怪呀——但这话帮不上我们的忙。有点玄学的味道。”

“我打赌布兰德知道。”

“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对的。”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讨论玄学问题。”加尼隆说道,“如果你们无法控制影子,也不能使用主牌。那我们似乎应该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去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

“既然我们不在安珀,我想应该可以认定是在影子里——某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既然环境变化不算太大,那么应该离安珀很近。我们在被动的情况下被移动到这里,说明有什么东西替我们完成了穿越,这行动背后应该有所企图。如果它想攻击我们,那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如果它想要些别的,那肯定得在我们面前显身,因为我们现在甚至连猜测的依据都没有。”

“所以你建议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建议我们等待。我不觉得在这里闲逛有什么意义,只会让我们更找不到路。”

“我好像记得你曾对我说,邻近的影子拥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加尼隆说。

“对,我大概说过。怎么了?”

“如果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离安珀不远,那我们只需要向朝阳的方向骑下去,就能够到达城市在这里的投影了。”

“没那么简单。再说,就算它在那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在一致性最大的地点,主牌可以恢复功能。”

兰登看了看加尼隆,又转头看了看我。

“这也许值得一试,”他说,“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也许会丧失我们目前尚存的些许方向感。”我说,“不过,这个主意也不坏。如果这里仍然没有进展,我们就试试。但你们往后看看,我们越往前走,我们后方的路就缩得越短。我们并不是单纯地在空间中移动。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别无选择,我不想到处乱跑。如果有人想让我们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现在他就该更明确地将邀请表达出来。我们先等一等。”

他们都点点头。兰登开始下马,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马镫上,突然就这么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说,“我从没真正相信过它的存在。”

“什么?”我低声说。

“你刚才说的选择来了。”兰登说着又骑上马背。

他催动马匹缓缓向前。我跟了上去,片刻之后,我瞥见了它,洁白无暇,和我在树林中见到的一样。它站立在一丛蕨草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了——独角兽。

我们靠近时,它转过身来,等了几秒后,向前一跃,落在几棵树后,身子又被枝叶遮蔽了几分。

“我看见了!”加尼隆低声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生物……你们家族的徽章,对吗?”

“是的。”

“我看是个好兆头。”

我没有回话,只是跟了下去,让它保持在视线之内。它是有意让我们跟随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这一路上,它都保持着半隐半现的状态,从一处遮蔽跳到另一处,躲在后面向我们张望。它移动起来轻盈矫捷,速度惊人;它躲避着开阔地带,偏好树荫林隙。我们跟着它,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林已经和克威尔山全无相似之处。比起安珀附近的其他地方,它更像阿尔丁森林,地势平坦,林木茂密。

我估计过了一小时,然后又是一个小时,我们这才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独角兽转身顺流而上。我们沿着溪岸骑行。兰登说道:“这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嗯,”我说,“但只是有点。我说不清为什么。”

“我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道山坡,没过多久,山坡很快变得陡峭起来。这段路马匹很不好走,但独角兽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让马能跟上它。地面上岩石渐多,周围树木渐矮。溪水叮咚,蜿蜒流转。我记不清它到底转过多少弯,绕了多少路,但我们一直沿着山坡骑行,最终来到了它的顶端。

这里地势平缓,我们骑向一片森林,溪水就是从那里流出。在这里,经过右前方一段下倾的坡地,我得以俯瞰下方很远处,一片冰蓝色的海洋。

“我们的位置很高,”加尼隆说,“本来应该是低地呀……”

“独角兽林地!”兰登插话道,“这里很像!看!”

他没说错。前方的地面上布满了鹅卵石。我们一路跟随的溪流就从中冒出。这个地方更宽阔,植被更茂盛,它的位置也和我记忆中的不同。然而这种相似性决不只是巧合。独角兽站在离溪流最近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我们,然后又转开头去,也许是在注视海洋。

接着,我们继续前行,丛林、独角兽、我们周围的树木、身旁的溪流,无不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清晰感,仿佛每件事物都放射着某种特别的光亮,色彩仿佛在这种亮光中颤动,同时又有些摇晃,这种颤动和摇晃非常轻微,感官只能隐约捕捉到。一种感觉从我心中冒出头来,类似于急速穿越开始时的情绪。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们的马匹每迈出一步,周围的世界就消解一分。事物的相对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侵蚀着我的距离感,毁掉了透视感。在我眼中,事物的外相被重新塑造,所有物体都展现出了它全部的外表面,但又并未占据更大的面积。棱角凸现,物体的相对大小突然变得荒唐可笑。兰登的马嘶叫暴跳,它巨大无朋,犹如天启骑士的坐骑,让我想起了《格尔尼卡》[7]。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本身也没有逃过这一异像——正和他的坐骑较劲的兰登,努力控制火龙的加尼隆,他们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都被这个立体派的幻梦空间所扭曲。

但我胯下的星辰已经是急速穿越的老手,火龙也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们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无法准确丈量的移动。最终,兰登也成功地将自己的意志加诸到坐骑之上。但我们的行进途中,景象仍是变幻莫测。

世界的明暗继续转换。天空变成黑色,但又与夜色不同,更像是一块不反光的平面。物体之间的空隙也变得黑沉沉的。唯一的光亮来自事物本身,这些光最终都变成了白色。不同亮度的白光从物面放射出来,其中最亮的光发自独角兽身上,宽广无界,浩荡无垠,占据了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空间。光芒中,它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刨舞,在这慢动作般的姿态面前,我感觉只要我们再走一步,就会被它毁灭。

接着,世上只有光。

接着,绝对的静寂。

接着,白光褪去,万物不存。连黑色也一样。这是存在中的一道缺口,也许只会持续一瞬间,也许会是永远……

接着,黑色重现,然后是光。只是它们被颠倒过来。光亮填充着空隙,物体成了它勾勒出的虚无。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潺潺流水,所以我知道,不知何故,我们停在了溪流近旁。我看到和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是星辰的颤抖。我随即闻到海的气息。

接着,试炼阵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或者说是它扭曲的负片……

我向前探身,更多的光从物体边缘流泻。我向后靠去,它随之暗淡。再向前,这次比之前更烈。

光亮散开,在事物上投下不同的灰度。我用膝盖轻轻地示意星辰向前。

每迈出一步,世界就恢复一分。表面、纹理、色彩……

我听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试炼阵就在下方,没有泄漏出它的任何奥秘,但它渐渐与周围的事物建立了某种关联,在我们周围逐渐变形的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继续下山,景深回归。海洋在右方清晰可见,天与海被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分开。海洋似乎时而向下,与天空分离;时而又上升,与天空融为一体。天光水色一片混沌,让人心神不宁,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其他后果。我们走下一道岩石密布的陡坡,它的起点似乎在独角兽带我们去的树林之后。在我们之下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面,似乎是一整块坚固的岩层——大致成椭圆形,长轴足有两百米。我们脚下的山坡转向左侧,又再度转回,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一个括号,将平滑的岩床半包起来。在它的右侧,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陆地垂直倾落,直入海洋。

继续前进,空间的三个纬度似乎重新恢复了。太阳又变成我们早先看到的巨大熔金光球。天空的蓝色比安珀要深,万里无云。洋面也是相近的蓝色,没有岛屿或船帆的影踪。我没看到鸟,也没听到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声音。一团庞大的静寂笼罩着此地,此时。在我突然清晰的视线中,试炼阵最终归附在地表之下。起初我以为它被雕刻在石头上,走近后才发现它是被包含其中——金粉色的漩涡,如同异种大理石上的纹路,仿佛浑然天成,而非刻意雕琢。

我勒住缰绳,其他人走到我的身旁。兰登在右,加尼隆在左。

我们静静地看着它,过了很久。在我们的正下方,一块边缘粗糙的黑斑覆盖在试炼阵上,从它的外围直通核心。

“你知道,”兰登最后说道,“这就好像有人把克威尔山削平了,一直挖到地牢那一层。”

“对。”我说。

“根据相邻影子的一致性原理,这里似乎对应着安珀的试炼阵,是我们的试炼阵应该在的地方。”

“对。”我再次说道。

“而那条黑带直通南方,就是黑路来的方向。”

缓缓地,我领悟了。领悟化为确定。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代表了什么?”兰登问道,“从这条黑带来看,这个试炼阵似乎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被带到这儿,看这玩意儿?”

“它不是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它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加尼隆转头望着我。

“在我们去过的影子地球——就是你待了很多年的地方——我听过一首诗,讲的是交汇在树林里的两条路。”他说,“结尾是这样的:‘我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行的路,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8]。当我听到它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条条大路通安珀。从表面上看,无论你的家人作出什么选择,这条路都会将你们引向安珀。但我那时却想,现在同样在想,不同的选择到底会带来怎样的不同。”

“你真的知道?”我说,“你真的明白?”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指着下面。

“那里就是真实的安珀,对吗?”

“对,”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