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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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时而战栗颤抖,始终忧心忡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安珀的地牢,再度双目失明。我并非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在不同的年代里,我曾多次下狱。但在“意识百货公司”的“感觉剥夺专柜”上,孤独再加上几乎没有希望复原的失明,这可值一大笔钱,能买不少东西。这种体会,连同末日终临的感觉,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清醒时,我总能把这些记忆安全地锁在心中。但到了晚上,它们有时会跑出来,沿着走廊跳舞,绕着杂货摊嬉戏,一二三,蹦嚓嚓。布兰德被关在牢里的景象再一次把它们放了出来,一股不合季节的深寒也随之而来。而那最后的一刀更让这种寒意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永恒地盘桓下来。此刻,坐在这悬挂盾牌的客厅中,坐在亲族之间,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是他们中某个或某几个人对布兰德下此毒手,就像艾里克对我所做的一样。尽管这个念头已经不算什么令人惊奇的发现,但与凶手同处一室,却无法确定他到底是谁,这始终让我心烦意乱。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其他人——无论是什么身份,肯定都和我一样,感到思绪不宁。罪人也不例外,毕竟现在“兰登-科温推论”已经得到了一个证据。我知道,我一直希望元凶是来自外域。但现在……一方面我觉得应该更严格地控制自己可以吐露的信息;但另一方面,现在所有人都心绪不宁,正是诈取情报的好时机。携手御敌的渴望将起到很大作用,就连凶手也会努力表现得和其他人一致。谁知道他演这场戏时会不会露出马脚?

“好了,你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小试验要做?”朱利安问我。他双手交叉抱在头后,背靠着我最喜欢的椅子。

“现在没有。”我说。

“真可惜,”他回答,“我还以为你会提议用同样的方式寻找老爹呢。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够运气,就能找到他,接着再由某人对他作出更明确的安排。之后嘛,我们这些人就可以用你带来的那些精巧的新式武器玩俄罗斯轮盘赌——胜者得到一切。”

“你这话可够毒的。”我说。

“不。每个字我都考虑过了。”他回答道,“我们一直在互相欺骗,我觉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许会很有趣,只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发现其中的有趣之处。”

“我们发现了。我们还发现,真实的你不比过去的你更好。”

“先不管你更喜欢谁,真实的我和过去的我都在想: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当然,”我说,“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它们都和现在烦扰我们的这些事有关。也许我们最好从布兰德和他的麻烦开始。”

本尼迪克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炉火。我转头对他说:“本尼迪克特,在阿瓦隆时你曾对我说,我失踪后,布兰德是到外域寻找我的人之一。”

“说得没错。”本尼迪克特回答道。

“我们都找过你。”朱利安说。

“但不是一开始就找。”我回答道,“起初只有布兰德、杰拉德,还有你,本尼迪克特。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吧?”

“对,”他说,“但其他人后来确实也在找你。这我也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那时布兰德是否提起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

“不寻常?在哪方面?”本尼迪克特说。

“我不知道。我想在他的遭遇和我的遭遇之间寻找一些联系。”

“那你就找错地方了,”本尼迪克特说,“他回来后,说自己没有成功。后来他在安珀待了很多年,安然无事。”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但我也听兰登说过,布兰德最后一次消失,发生在我恢复记忆找回自我前大概一个月,这让我印象深刻。如果他在搜索结束后没说起什么,那在他失踪前有没有说过呢?或是在这之间?任何人?任何事?谁知道就说出来!”

众人相互看了看。但目光中好奇的成分多过猜忌或紧张。

“好吧,”莉薇拉最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说,不知道这是否重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莉薇拉说话时把玩着自己的腰带绳,打结又解开,一次又一次,动作缓慢。

“是在中间的某个时候,可能根本没什么关系,”她继续说,“我只是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布兰德很久以前来到芮玛……

“多久?”我问。

她皱起眉。

“五十、六十、七十年……我记不清了。”

我试图记起在牢狱中大致推算出的换算公式。安珀的一天,似乎相当于我流亡中所在的那片影子地球上的两天半多一点。我想把在安珀发生的事尽可能换算到我的时间表中,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巧合发生。那么布兰德去芮玛的时间,对我来说相当于十九世纪的某一年。

“先不管什么时候吧,”莉薇拉说,“反正,布兰德来芮玛看我,住了几周。”她瞥了兰登一眼,“他问起了马丁。”

兰登扬起头,皱着眉问道:“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明说,”莉薇拉说,“他说曾在旅途中遇到过马丁,然后他暗示希望再次和马丁取得联系。等他离开后过了些日子,我才意识到他这次拜访可能只是为了探询马丁的下落。你知道布兰德行事有多巧妙,他会不露声色地问出想要的情报。布兰德还拜访过其他一些人,我和他们谈过后,才逐渐看出他的意图。但我始终不知道原因何在。”

“这事——太古怪了,”兰登说道,“它让我想起了过去从没在意的一些事。布兰德很久以前曾向我打听过我这个儿子——可能就是在同一时期。但他从没提起遇见过马丁,也没说是为什么。一开始只是些关于私生子的玩笑话。我开始生气后,他向我道歉,并问了些关于马丁的更得体的问题,那时我只当他是出于礼貌,想给我留下个友善的印象。但如你所说,他确实很会钓别人的话。你过去怎么从没跟我提过这事?”

莉薇拉嫣然一笑。

“我为什么要提?”她说。

兰登缓缓点头,面无表情。

“好吧,你怎么跟他说的?”兰登说,“他都知道什么?有关马丁,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莉薇拉摇摇头,收敛笑意。

“没有。”她说,“其实就我所知,马丁接受试炼并失踪后,在芮玛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我不认为布兰德离开时比来之前知道得更多。”

“奇怪……”我说,“他还和别人提起过这个话题吗?”

“我没印象。”朱利安说。

“我也没有。”本尼迪克特说。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那让我们记下这件事,然后先把它放到一边。”我说,“我还想问些别的事。朱利安,我听说你和杰拉德曾试图追索黑路的来源,结果杰拉德在路上受了伤。我知道在那之后、杰拉德复原之前,你们两人在本尼迪克特那儿待了段时间。我想了解一下那次历险。”

“似乎你已经知道了,”朱利安回答说,“你把所有的事都说了。”

“你从哪儿打听到这些的,科温?”本尼迪克特问道。

“在阿瓦隆。”我说。

“谁告诉你的?”

“黛拉。”我说。

他起身走过房间,站在我身前,向下瞪视着我。

“你还要坚持讲你那个荒唐的黛拉的故事!”

我叹了口气。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不知谈过多少遍,”我说,“我已经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是她告诉了我这件事。”

“那么很显然,你之前还是向我隐瞒了一些事。这部分细节你从没提过。”

“那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朱利安和杰拉德这件事。”

“是真的。”他说。

“那先别管消息的来源,让我们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本尼迪克特说,“我可以坦率地说,需要为此事保密的原因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当然,我指的是艾里克。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杰拉德是我了解安珀动态的主要渠道。当时,艾里克对黑路的忧虑与日俱增,他最终决定派出斥候沿路而上,穿越影子找到它的源头。朱利安和杰拉德被选了出来。在阿瓦隆附近,他们被一支由黑路生物组成的强大部队伏击。杰拉德通过主牌联络到我,请求援助,我帮了他们的忙。敌人被击退了。战斗中,杰拉德断了条腿,朱利安也受了点伤,我把他们带回了阿瓦隆。就在那时,我打破沉默,主动联系上了艾里克,将杰拉德和朱利安的遭遇和下落告诉了他。艾里克命令他们不要继续冒险,伤愈后直接返回安珀。他们始终和我在一起,然后就回去了。”

“就这些?”

“就这些。”

肯定不止这些。黛拉还告诉过我其他一些事。她曾提起过另一位访客。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就在小溪旁,一抹细小的彩虹挂在水瀑上的雾气中,磨坊的水车一圈圈旋转,勾起段段梦境,又将它们碾碎。那天,我们斗剑,我们交谈,我们在影子中穿行。我们走过一片原始丛林,来到一条湍急的洪流旁,那里有个巨轮,大得足以用在诸神的磨坊之中,它在大河的推动下不断转动。那天,我们野餐,我们调笑,我们闲聊,她跟我说了很多事,其中一些无疑只是谎言。但她在朱利安和杰拉德的故事上并没有撒谎。她说过布兰德曾到阿瓦隆拜访本尼迪克特,我想这件事也可能是真的。“经常”,她还用上了这个词。

本尼迪克特现在毫不掩饰对我的怀疑,这一点足以使他保留任何他认为过于敏感、不适合告诉我的情报。该死的,如果我跟他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相信自己。但是,只有傻瓜才会继续追问他这个问题。因为这里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可能他打算日后私下告诉我布兰德拜访他时的情况。这其中可能有一些他不希望在众人面前提及的问题,尤其是在想除掉布兰德的人面前。

或者……当然了,也存在本尼迪克特就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我几乎不愿想到这个推论。在拿破仑、李将军和麦克阿瑟手下服役的经历使我既欣赏战术家的巧思,又钦佩战略家的见识。本尼迪克特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才能,而且他是最棒的。他刚刚失去了右臂,但这并未削弱两方面的能力,甚至无损于他的个人战技。在上一次的误会中,要不是我十分走运,很可能会被他轻易切成一堆肉片。不,我可不希望是本尼迪克特,而且我也不准备继续追查他此刻想要掩盖的问题。我只希望他是准备留到以后再说。

所以我就此罢手,“好吧。”我决定转向其他问题。

“弗萝拉,”我说,“在那次事故之后,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你说的几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后来没过多久,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回想很多事情。我曾想起这几句话,也曾苦苦思索。但我始终无法理解。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说‘影子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弗萝拉说,“但既然它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那我一定是说过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安珀就像块磁铁,从周围的影子里吸引来各种东西。你离安珀越近,路就越好走,即使对影子里的东西来说也是如此。虽然临近的影子之间也会有些物质交换,但越靠近安珀,这个效果就越显著,并且更像是单向作用。我们一直对溜过来的东西保持警惕。然而,在你复原前几年,它们出现在安珀的数量比平时多了不少。它们大部分都是危险的生物。很多来自附近疆域,可以辨识。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的源头越来越远。最终,一些完全陌生的怪物也出现了。尽管我们在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寻找过驱使它们前来安珀的扰动,但这些突然出现的威胁始终没有得到解答。换句话说,极不可能出现的影子穿越,发生了。”

“这是从老爹还在的时候就开始的?”

“哦,是的。我刚才说过,是在你复原的几年前发生的。”

“我明白了。有人想过这个情况可能与老爹的离去有某种联系吗?”

“当然,”本尼迪克特说,“我始终认为这就是老爹离开的原因。他前去调查,或是寻找补救方法。”

“但这仅仅是猜测,”朱利安说,“你知道老爹的脾气。他从不说原因。”

本尼迪克特耸了耸肩。

“但这是个合理的推论,”他说,“我记得老爹曾多次提到他对这次——怪物迁徙,随你怎么说——的关注。”

我最近养成了任何时候都随身带一副主牌的习惯。我从盒子中拿出牌来,举起杰拉德的那一张,盯视着。其他人看着我,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联结建立。

杰拉德坐在椅子上,吃着东西,长剑就放在腿上。他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嗯,科温?有什么事?”

“布兰德怎么样了?”

“睡着呢,”他说,“他的脉搏强了点。呼吸还是那样——稳定。现在还太早……”

“我知道,”我说,“我主要是想请你回忆几件事:在老爹失踪之前,你是否记得他说过或做过什么,暗示着他的离去可能与钻进安珀的影子生物的不断增加有关。”

“这个,”朱利安说,“就叫诱导性提问了。”

杰拉德抹了抹嘴。

“对,可能有点联系。”他说,“老爹似乎很不安,心事重重的。而且他确实说起过那些生物。但他从没直说这是主要原因——也没说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比如说?”

杰拉德摇摇头。

“任何事。我——对……对,不管有没有意义,这件事也许你应该知道。在他失踪后不久,我确实搞清了一件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答案是‘是’,这我敢保证。当时我整夜都待在宫殿里,正准备返回旗舰。老爹一小时前就离开了,但我还在守卫室里,和索本队长玩牌。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起航了,所以我决定挑本书带上。我来到这个藏书室,正好看到老爹坐在桌旁。”他朝我坐的位置扬了扬头,“他正在翻一些老书,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他看到我走进来,冲我点了点头。我告诉他只是来找本书。老爹说:‘你来对地方了。’然后就继续读他的书。我在书架上翻找着,听到老爹嘟囔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睡不着。我找到本书,向他道了声晚安,他说‘一帆风顺’,然后我就离开了。”杰拉德又垂下眼帘,“现在我敢确定,那天晚上他带着仲裁石,我看到它就在老爹的脖子上,就像它现在挂在你的脖子上一样清楚。我同样确定,前一天晚上,他没有戴。后来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不论老爹去了哪里,都把仲裁石一道带去了。在他的卧室里,没有任何他后来换过衣服的迹象。之后我再没见过这宝石,直到你和布雷斯对安珀的进攻被挫败为止。然后,艾里克就一直戴着它。当我问他时,他说是在老爹的房间找到的。我没有任何反面证据,只好接受他的故事。但我从不相信这个说辞。你的问题——再加上看到你戴上了它——让我把这些事都想起来了。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

“多谢。”我说,这时我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但我决定此刻不去问它。为了大家着想,我用这句话作为结尾,“你觉得他需要更多的毯子吗?或者别的东西?”

杰拉德向我举杯,然后喝了一口酒。

“很好。好好照顾他。”我说道,然后用手覆盖住了杰拉德的主牌。

“布兰德似乎状况不错。”我说,“杰拉德不记得老爹说过什么话,可以将他的离去和影子的扰动直接联系起来。我很想知道布兰德恢复意识后,会告诉我们什么。”

“如果他能恢复意识的话。”朱利安说。

“我想他会的,”我说,“我们都受过很重的伤。我们的生命力是很少几件值得信赖的事物之一。我猜他早晨就能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凶手,”他问道,“如果布兰德指认出他的话?”

“审问他。”我说。

“那么我很乐意负责这个部分。我现在觉得这次你也许是对的,科温,而且那个刺伤他的人,也许同样要为不断的围攻,为老爹的失踪,为凯恩的死负责。所以在我们割断他的喉咙之前,我会尽情享受审问他的过程,另外,我也乐意负责最后的工作。”

“我们会记着的。”我说。

“也包括你在内,科温。”

“我知道。”

“我有几句话要说,”本尼迪克特插话进来,把朱利安的反唇相讥憋了回去,“现在,我很担心敌人的力量,还有它们昭然若揭的意图。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数次与他们遭遇,知道他们对鲜血的渴望。现在就当你那个女孩黛拉的故事是真的,科温,她最后的那句话似乎足以概括他们的想法:‘安珀必亡。’不是征服、奴役,或是教训一下。灭亡。朱利安,你不介意统治安珀,对吗?”

朱利安微笑起来。

“也许明年吧,”他说,“今天不行,谢谢。”

“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你——包括我们所有人——会雇佣军队,或是争取盟友,来抢夺王位。但我不相信你会雇佣一支强大到本身就是个大麻烦的势力。不会是一支倾向于毁灭而非征服的势力。我不相信你、我、科温,或是其他人真的想毁灭安珀,或是愿意和有这个意图的势力赌博。因此我不太相信科温那个‘我们之中有个人是幕后黑手’的想法。”

我只能点头。我确实没想到自己的推理链中有这个薄弱环节。当然,还有很多未知要素……我可以提出其他解释,比如兰登之后所说的那些,但猜测什么都证明不了。

“也有可能,”兰登说,“我们中有个人找来盟友,但却低估了他们的实力。也许现在凶手和其他人一样为此冷汗涔涔。他可能已经无法让事态停歇,就算他想也没用。”

“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机会,”菲奥娜说,“让他现在把盟友供出来。如果兰登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假如朱利安不坚持要割他的喉咙,其他人也同意的话,他也许会回心转意。他当然再也没机会登上王位,但在此之前,他显然也没有这个希望。他可以留下性命,也为安珀省下一点麻烦。有人同意这个方案吗?”

“我,”我说,“如果他全都交代清楚,那么我会留下他的性命,当然他将在流放中度过一生。”

“我同意。”本尼迪克特说。

“我也是。”兰登说。

“有个条件,”朱利安说,“如果他不用为凯恩的死直接负责的话,我同意。否则免谈。而且他必须提出证据。”

“活着,流放,”迪尔德丽说,“好的,我同意。”

“我也是。”弗萝拉说。

“还有我。”莉薇拉附和道。

“杰拉德应该也会同意,”我说,“但我真想知道布兰德是否和我们的想法一致。我觉得可能不是。”

“让我们问问杰拉德,”本尼迪克特说,“如果布兰德挺过来,坚持要复仇的话,凶手起码知道他是唯一需要规避的敌人——而且他们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问题。”

“好的。”我抑制住心底的些许疑虑,再次联系杰拉德,他也同意了。

所以我们站起身,以安珀的独角兽之名,发下如前的誓言——朱利安的誓言有个额外条款——并且发誓背约者将被强制流放。说实话,我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但看到兄弟姐妹们同心合力做一件事,总让人觉得高兴。

在此之后,每个人都强调自己会在宫殿过夜,仿佛在暗示没人害怕明天早晨布兰德可能会说的话——更是在暗示没人想要离开。行刺家庭成员这种事不会被忘记,就算布兰德晚上去见了死神也一样。我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同时也没人借着誓言坦诚自己的罪行,所以我靠在椅背上,聆听着其他人的话语。聚会失去中心,变成一系列对话和交流,其中一个主要的话题就是试图重现藏书室当时的情景,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以及每个人有机会下手的原因,当然——除了发言者自己。

我抽着烟,一言不发。迪尔德丽倒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可能性。她说,当我们围过去时,可能是杰拉德自己刺伤了布兰德,他英勇的姿态其实并不代表他有任何拯救布兰德的意思,而是想争取一个可以让布拉德闭嘴的机会。按这个推理来看,布兰德绝对挺不过今晚。想法独到——但我就是不信。其他人也都不买这个账。至少没人自愿上楼去把杰拉德揪出来。过了一会儿,菲奥娜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好了,我已经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她说,“希望有所帮助。”

“会的。”我说。

“我看到你的衣服上添了一件别致的饰物。”她说着用食指和拇指拿起仲裁石,端详起来。

接着,她抬起眼看着我。

“你会用它玩那些把戏吗?”她问道。

“会一些。”我说。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与它调和的方法。和试炼阵有关,对吗?”

“对。艾里克临死前告诉了我。”

“我知道。”

她放下宝石,坐回椅子,看着壁炉中的火焰。

“他警告过你任何与仲裁石有关的事吗?”她问道。

“没有。”我说。

“我想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形势所迫?”

“哦,他当时忙得要死。我们的交谈相当有限。”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是他对你的恨多过对安珀之爱,抑或他只是单纯地忽视了某些关键原则。”

“你都知道些什么?”

“回想下艾里克的死,科温。当时我不在那儿,但葬礼上我到得很早。当他被沐浴、剃须、更衣时我都在场——而且我检查了他的伤势。我不相信那些伤口有哪个是致命的。胸口有三处伤,但似乎只有一道深至胸腔……”

“一道就够了,如果……”

“等我说完,”菲奥娜说,“我用一根细玻璃棒检查了刺入的角度,尽管这么做并不容易。我想进行解剖,但凯恩不允许。然而,我还是不认为他的心脏或主动脉有任何损伤。如果你想让我进一步调查的话,现在进行尸检还不算太晚。他的死亡肯定与伤势和精神压力有关,但我相信仲裁石才是主因。”

“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当年我跟托尔金学习时,他说起过一些事,还有后来我因此而注意到的事。他曾说虽然仲裁石会带来非凡的能力,但它也会从主人身上攫取生命力。你戴的时间越长,它从你身上吸取的就越多。我后来留意过,发现老爹很少戴它,每次戴的时间也都不长。”

我回想起了艾里克,那天他躺在克威尔山坡上,周围激战正酣。我记得第一眼看到艾里克时,他脸色苍白,呼吸沉重,胸口血流不止……而链子上的仲裁石就躺在艾里克浸满鲜血的衣褶之间,光芒脉动,有如心跳不息。我之前从没见过它这样,之后也没有。我记得那光芒逐渐衰弱黯淡。艾里克死去后,我将他的双手盖在仲裁石上,那时它已不再闪烁。

“你知道它有什么功能吗?”我问菲奥娜。

她摇摇头。

“托尔金把这当成秘密。我知道它最明显的功能——控制天象。另外我还从老爹的话里推测出它可以提升感知力,或是将感知力提高到新的境界。托尔金有一次曾拿它举例,主要是为了说明所有赋予我们力量的事物中,都含有试炼阵——如果你观察的时间够长并且够仔细,就会发现连主牌里也有——而且他把仲裁石当作一个守恒律的例证:我们所有的特殊能力都有其代价。能力越大,付出越多。主牌是个小东西,但运用它们仍会产生少许疲劳。在影子中行走是在运用存在于我们体内的试炼阵,这代价更大。而接受试炼,自然需要极大地消耗一个人的能量。但是仲裁石,据他说,则是更高阶的运用,它对使用者的消耗呈指数形式增加。”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对于艾里克这位我最不喜欢的已故兄长的性格,我又有了正反两方面的了解。如果他了解仲裁石的副作用,却还一直戴着它,只为守护安珀,这倒让他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概。但接着,同样出于这个原因,他将宝石传给我,却不加任何警示,显然是作为临终前的最后一次复仇。但他说过已然赦免了我,并将自己的死咒加诸于战场之敌。这当然只是说明,他对敌人的恨比对我的多上一点;他用自己最后的能力,尽可能地进行战略安排,只是为了安珀。我又想到了托尔金笔记里的残缺部分,当我在艾里克所说的藏匿处找到它们时就是如此。艾里克是否得到过完整的版本,然后有意毁掉了涉及警示的部分,作为对继任者的诅咒?对我来说,这个思路并不成熟,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我会在那时回归,不知道战事会如何发展,也不知道我会成为他的继任者。本来很可能会由某个他宠信的人继承他的权势,这样的话,艾里克肯定不希望这个人把陷阱也继承下来。不,在我看来,艾里克也只拿到了部分关于仲裁石用法的笔记,自己也不完全清楚宝石的特性;要不就是有人在我之前找到了它们,并拿掉了一部分,足以让我一步步走向死亡。这也很有可能,也许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做的手脚。

“你知道它的安全系数吗?”我问道。

“不,”菲奥娜说,“我只能给你两个建议,不管它们有没有用。第一,我不记得老爹曾长时间戴着仲裁石;第二,这是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引他多说了一点,最终我意识到仲裁石戴得太久的第一个迹象,就是时间感的混乱。显然,它会加快佩戴者各方面的新陈代谢,产生一种效果,让你觉得周围的世界在逐渐变慢,而这就意味着丧钟鸣响。我只知道这些,我承认第二点大部分都是猜测。你已经戴了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我在心里数着秒,向周围瞥了两眼,想看看世界是否变慢了些。

这很难分辨,我确实感觉身体状况不算太好,本以为这是杰拉德的功劳。但我并不想只凭某个族人的建议,就马上扯掉宝石,就算机灵的菲奥娜是个脾气不错的大好人也不行。我是个任性、固执的人……不,应该说独立自主。就是这样,再加上纯粹的循例而为的怀疑。我入夜前几个小时刚才戴上它。我可以再等等。

“好吧,你有戴它的理由。”菲奥娜继续说,“我只想建议你在对它有更多了解前,不要戴得太久。”

“多谢,菲。我过会儿就摘下来。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些。顺便问问,托尔金怎么样了?”

她用手指轻敲太阳穴,说道:“他的脑子最终完蛋了,可怜的人。我想老爹可能把他送到影子里某个平静安宁的隐居地了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是的,就让我们这么想吧。可怜的家伙。”

朱利安结束了与莉薇拉的谈话,站起身,伸直腰,冲她点点头,然后朝我这里溜达过来。

“科温,你又想出什么需要我们回答的问题了吗?”他说。

“我现在没有什么要问的。”

朱利安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的吗?”

“现在没有。”

“还有什么试验、展示,或是哑谜吗?”

“没有。”

“很好。那么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晚安。”

他向菲奥娜鞠了个躬,向房门走去。一面走,一面朝本尼迪克特和兰登挥手作别,又冲弗萝拉和迪尔德丽点了点头。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议论我了。”这才走了出去。

“好,”菲奥娜说,“就让他称心吧。我想他就是凶手。”

“为什么?”我问道。

“我把所有人都捋了一遍,当然是主观的、直觉的、带有偏见的。本尼迪克特,在我看来无须怀疑。如果他想要王位,通过直接的军事途径,现在早就坐在上面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筹划一次进攻,并且取得成功,哪怕对手是老爹也一样。他有这个能力,我们都知道。而你,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干了些蠢事,本来以你的能力是不会出这种事的。因此我相信你的故事,包括失忆症和其他部分。没人会把让自己失明当成计划的一部分。杰拉德正在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甚至觉得他在楼上陪着布兰德更多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想要保护他。但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确定了——或是作出一些新的猜测。兰登在过去这些年都被看得很严,没机会策划发生的这一切,所以他也出局。至于我们几个女孩,弗萝拉没脑子,迪尔德丽没胆子,莉薇拉没动机,她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在安珀快活。至于我,当然了,除了动些坏脑筋外,可以说完全无辜。现在只剩朱利安。他有能力吗?有。他想要王位吗?当然。他有时间和机会吗?也有。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那么是他杀了凯恩?”我问道,“他们可是密友。”

菲奥娜撇了撇嘴。

“朱利安没有朋友,”她说,“以他那种冰冷的个性,只有想到自己时才会热乎起来。哦,这几年他倒是和凯恩走得比别人近。但就连……就连这件事也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长期伪装出一段友情,让它显得可信,这样一来,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认为朱利安做得出这种事,因为我不相信他有能力对别人产生强烈的感情。”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他和凯恩成为朋友时,我不在安珀,所以这件事我知道的都是二手情报。然而,如果朱利安想和一个与他性格相近的人做朋友,我可以料到会是凯恩。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我倾向于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在友情这个问题上长时间欺骗别人,除非那人出奇的笨,凯恩可不是这样。而且——是的,你说过你的推论是主观的、直觉的、带有偏见的。我也一样,尤其是在这种事上。我只是不愿相信有人会卑劣到这样利用自己唯一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你这个判断有些问题。”

她叹了口气。

“科温,作为一个在安珀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你说的这些话可真够蠢的。你是不是在那个有趣的小地方待的时间太长,连性子都变了?要是在多年前,你会觉得这事显而易见,就像我一样。”

“也许我是变了,这些事也不再显而易见。但也可能是你变了,菲奥娜,比我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多了几分猜忌和世故。要是在多年前,你不会觉得这事显而易见。”

菲奥娜淡然一笑。

“永远别跟一位女士说她变了,科温,除非是好话。你过去也知道这些。莫非你只是科温的一个影子,被送回安珀来替他受苦、承受压力?莫非真的科温正在某个地方,嘲笑着我们所有人?”

“我就在这儿,我没笑。”我说。

她大笑起来。

“对,没错!”她说,“我刚刚确定了你不是科温!”

“所有人,听我说!”她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刚注意到这不是真的科温!肯定是他的一个影子!它刚才宣称自己相信纯粹的友谊、高尚的品格、崇高的精神,还有那些只在通俗传奇小说里才能见到的东西!我听得很清楚!”

其他人盯着她,默不作声。菲奥娜继续高声大笑,接着猛然坐回椅子。

我听到弗萝拉嘟囔了一声“醉鬼”,然后继续回去与迪尔德丽谈话。

兰登说了声“我们接着聊影子吧”,便又回到跟本尼迪克特和莉薇拉的谈话中。

“明白了?”她说。

“什么?”

“你不是真的,只是个影子。”她拍着我的膝盖说,“现在想来,我也一样。今天真是个坏日子,科温。”

“我知道。我也感觉糟透了。我本以为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救布兰德回来。它生效了。可真为他带来不少好处。”

“别责备你难得的那一点点美德,”她说,“你无须为这个结果责备自己。”

“多谢。”

“我想朱利安的做法可能是对的,”她说,“我也想去睡了。”

我随她一道站起身,陪她走向房门。

“我很好,”她说,“真的。”

“你确定?”

她急促地点点头。

“那么早上见。”

“好的,”她说,“现在你们可以议论我了。”

她挤了挤眼,走出门去。

我转回身,看到本尼迪克特和莉薇拉靠了过来。

“去睡了?”我问。

本尼迪克特点点头。

“我也是。”莉薇拉说着吻了下我的面颊。

“这吻是为什么?”

“一些事,”她说,“晚安。”

“晚安。”

兰登蹲在壁炉旁,捅着火堆。迪尔德丽转身对他说:“别为我们浪费木柴了。弗萝拉和我也准备去睡。”

“好的,”兰登把拨火棍放在一旁,站起身,“好梦。”他冲她们的背影说道。

迪尔德丽向我露出满是倦意的微笑,而弗萝拉的笑则有些不安。我向她们道了声晚安,看着她们离去。

“得到什么有用的新情报了吗?”兰登问。

我耸耸肩。

“你呢?”

“有些想法,有些推测。没有新的事实,”他说,“我们试图推断出谁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那么……?”

“本尼迪克特觉得这就像抛硬币。不是你,就是他。当然有个前提,你不是幕后黑手。他还觉得你的伙计加尼隆也要多加小心。”

“加尼隆……对,有这个可能……我也这么想。我想他说的硬币游戏也是对的。也许他那面更重一点,因为他们知道我有前车之鉴,已经有了警惕。”

“我得说,现在所有人都察觉到本尼迪克特自己也很警惕。他努力向每个人推销自己的观点。我想他倒很欢迎凶手来试试。”

我轻笑几声。

“那硬币又平衡了。这确实是个掷币游戏。”

“他也这么说。其实,他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事实上,我希望他能重新开始和我说话。好吧……这事现在我也无能为力,”我说,“真他妈的该死。我去睡觉了。”

兰登点点头。

“别忘了先检查床底下。”

我们离开房间,走向大厅。

“科温,我真希望除了枪以外,你能想到再带些咖啡回来。”他说,“我想来一杯。”

“不会让你失眠吗?”

“不,我习惯晚上喝几杯。”

“我一般早晨更想念它。等尘埃落定,我们一定要进口一些。”

“小小的愉悦,却是大好的主意。对了,菲怎么了?”

“她觉得朱利安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她也许是对的。”

“那凯恩的事又怎么说?”

“假设幕后不止一个人,”当我们走上楼梯时,他说,“比如说两个,朱利安和凯恩。他们最终闹翻,凯恩输了,朱利安料理了他,并利用他的死来削弱你的地位。过去的朋友会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不好说。”我说,“各种可能性把我弄得头都晕了。我们要不就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不就主动让某些事发生。也许后者更好。但今晚不行……”

“嗨!别走那么快!”

“抱歉,”我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猜是一股最后冲刺的劲头。”

“不如说情绪紧张。”他说着赶到我身边。我们继续上楼,我努力配合着他的步伐,压抑住疾走的冲动。

“好吧,睡个好觉。”他最后说道。

“晚安,兰登。”

他继续上楼,我则沿着走廊走向我的房间。我觉得身体有点颤抖,一定是因为这个,钥匙才会从我身上掉了下去。

我趁它还没落下太远,一伸手在空中将它捞住。与此同时,我突然觉得钥匙下落得要比平时慢。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

房间很黑,但我决定不点蜡烛或是油灯。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黑暗。我锁上门,上好门闩。此时,眼睛已经差不多适应了门厅的昏暗。我转过身。几缕星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我走过房间,解开衣领。

他就等在我的卧室里,在房门的左侧。他的位置绝佳,而且纹丝未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我径直走了进去。他的位置理想,拿着匕首,准备充分,他有偷袭所需要的一切要素。按理说我会死——不是在我的床上,而是在他的脚下。

我走过门口时,瞥见黑影一闪,察觉到有东西在里面,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我知道即使抬手格挡,也已为时太晚,没法避开这一下子。但有件怪事比刀来得更快:偷袭者的动作慢得出奇。他紧张地等了这么久,动作本应快似闪电。这样的话,我本不应该在结果产生前就意识到事情的发生。我原本没有时间半转过身,尽可能挥动手臂。我的视野里充满一片红雾,当钢刃碰到我的腹部并深入进去时,我感到自己的前臂打到了伸过来的手臂。我今天早些时候刚刚走过的那个试炼阵的宇宙图景,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这片红色之中。我弯腰向下倒去,完全无法思考,但仍保持着一瞬间的清醒,那图案逐渐清晰,逐渐逼近。我想逃跑,却向下倒去。

我被传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