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小小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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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斯特倚来的力道不轻不重,他脑袋搁在诺尔肩膀上,又留了几分力。长发顺着诺尔的胸口蜿蜒而下,像是一只又轻又软的手。

诺尔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在他所憧憬的未来里,大约包含这个画面——他的恋人靠在他身上,两人一同翻阅相簿,浏览那些他们还不曾相识的时光。

……这算是诱惑的一种吗?诺尔不太确定。

弗拉玛夫人就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美,忒斯特眉眼中残存着她的影子,眼睛更是像极了她。

弗拉玛先生身材高挑结实,面孔有一种柔和的英俊。他看着就温文有礼、脾气颇好,忒斯特只有身形与父亲相似。

他们的一对少年儿女同样容貌出色。

……怪不得守卫听说他是布兰科家族的人,就对他的长相放松了警惕,诺尔心想。布兰科家的基因属实恐怖,这一屋子肖像画就没有难看的。

诺尔又把目光转回照片上的忒斯特。

年幼的忒斯特穿着孩童长袍,没有主动拥抱母亲。巧克力色的头发软软垂到肩颈,蜂蜜般的眸子大大地睁着。

他整个人滚圆可爱,就是少些儿童该有的稚气与依赖感。

他的母亲曾把他抱得那么紧,她笑得无比快乐,像是下一秒就要跳起舞来。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这张照片看起来永远不会与“疯修士”这种词组搭上关系。

诺尔无法将视线转开,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没记错的话,父母家里也有类似的相册,早知道他该带一本回家……

“布兰科家族分支很多,远亲更是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忒斯特倚在他肩膀上轻声说。

诺尔摩挲着那张载满笑容的照片,静静听着。

“布兰科家族的先祖是杰弥诺的贵族之一,它曾是个历史悠久的魔法工匠大家族。”

“二百多年前,族中出了威尔玛・法伦这位天才工匠。托她的福,人数众多的法伦家族被皇帝封为贵族——你看,那就是威尔玛・法伦・布兰科。”

忒斯特目光扫向那个抱着空花瓶的美丽女人。古旧的油画布上,她看起五十上下,目光微垂,笑得端庄自信。

“一百多年前,威尔玛的侄女嫁入阿尔瓦家族,生下了现任阿尔瓦公爵。”

“我母亲则是威尔玛外甥的后代,父亲是曾为布兰科家服务的珠宝匠人……其实弗拉玛家的珠宝店归母亲经营,父亲主要负责制作珠宝。”

诺尔等待着这个家族的惊天秘密,结果忒斯特就这样闭了嘴。

“然后呢?”诺尔忍不住发问。

“我说过,我只是想重新介绍下我的家人。”忒斯特说,“你们的第一次会面不怎么……唔,正式?”

“布兰科家族的成员大都是无信者,偶尔出几个泛信徒,与生命神殿关系不深。弗拉玛家出事后,我猜他们不会轻易毁掉照片。”他把脑袋调整到了一个更舒适的角度,懒洋洋地说道。

所以这次忒斯特引导他拜访布兰科家族,真的仅仅是为了一张照片。

诺尔看着凝固在时光中的一家人,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是如何看待他们的?”诺尔直奔主题。

忒斯特沉默了足足三四分钟。

“他们对我的爱非常奇妙。”

许久,疯修士再一次答非所问,“他们的感情明显又坚定,像是生来就知道‘应该怎么做’。除了我,家里所有人就像情感过剩,每天感情浓烈得要满出来。”

“你也是这样。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的邻居,再或者对那些原住民……我其实挺好奇那样的感觉,你们要怎么确定自己‘爱’一样事物?”

“会有特别明显的提示吗?脑袋里‘叮’一声的那种。”忒斯特嘀咕着发问。

“……你是如何看待家人的?”这次诺尔没有被他带歪。

忒斯特微微转头,看向诺尔的嘴唇与下巴。

“我不知道,之前我从没想过。”

他近乎耳语地说道,“我没想过他们会离开我,我以为他们会一直都在那里,在我的领地里。”

“我以为我长大之后,我可以保证他们一直都在。作为代价,我愿意去当个负责处刑的骑士,只杀那些触犯律法的家伙……但这不算爱,我猜。”

可是忒斯特没有来得及长大,他的家人就全部离开了,只留下一枚完整的金轮。

诺尔的手动弹片刻,还是摸上了忒斯特的头发。

“我不知道你家什么样子,但我想这种东西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提示音。”诺尔的掌心覆在那张老照片上。

“我的家人相处方式比较内敛,他们的情感联系更像是‘病痛’。”

“病痛?”

“人健康的时候,只会觉得一切稀松平常。可某些部分真的出了事,那种疼痛感和存在感都特别鲜明。”

诺尔说,“家里随便失去哪一个,剩下的人都会非常痛苦。”

忒斯特再开口时,声音少了些热情:“所以你才会执着于‘回家’。”

“是的。”诺尔诚恳地说道,“乐土里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类似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忒斯特看起来像是有点不满,又有点委屈。他吞咽了下,像是咽下了差点儿冲出口的话。

“晚餐好了。”

方才的老迪尔敲了敲门,五秒后推门而入,“我来带你去餐厅……你在看什么?”

“抱歉,我在翻看有没有阿奎那家的照片。”诺尔对答如流,“姑母说过,布兰科家族休息室里存有家族相册。”

老迪尔瞧了眼屋里的镶金花瓶,确定上头的金子还在:“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待客相册罢了,看到不在人世的亲人,随便拿走就好。”

说罢,他转过身去。

“感谢您的慷慨。”诺尔冲着他的背影说。

他没有动阿奎那家族的相片,而是将弗拉玛一家的相片收入囊中。为掩人耳目,诺尔特地在空缺处做了个复制品。

行云流水地完成这一切,诺尔把相片交给忒斯特:【拿着吧。万一任务失败,咱们就再也来不了永昼城了。】

【你帮我收着。】忒斯特说。

诺尔跟着老仆人走向餐厅:【我已经收了你的金币。】

【我喜欢把宝物收在一起,我说过。】忒斯特的思维有些急促。

诺尔:【……】

诺尔:【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忒斯特走在诺尔身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诺尔的手。

【……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真认为我无药可救,你为什么问我如何看待我的家人?】

忒斯特停顿几秒,继续道,【难道你想让我自己意识到,我还有着‘爱’这种东西?】

诺尔不解地看向忒斯特,他有点捉摸不透这人不愉快的点。

【这段时间看,你不是喜欢孤身一人的类型。如果你能想清楚这些事,说不定将来能交几个朋友……我是这样想的。】

忒斯特的家人那样努力的教导他去爱,他不想让那些努力随火焰一起化为飞灰。

……出于私心,他也希望忒斯特能看到更好的世界。

【是啊,你一直在为每个人争取更好的结局。】

诺尔身边,忒斯特的思绪仍然掺着些微委屈,【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同胞,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当然,还为了将来的我。】

【可是你一开始就定下了‘我们’的结局,为什么?】

诺尔的手僵了僵,被忒斯特抓了个正着。

【我不喜欢这样。】忒斯特说,【这种时候,你简直就像个真正的神。】

“……罗兹先生……”

【你自己说要信仰我。】诺尔忍不住回应,【这样难道不是正合适吗?】

“罗兹先生。”

【我见识过的神都是冷血混账,你又不是!】忒斯特瞪他。

什么意思,那这家伙刚才是说他的做法像“真正的冷血混账”吗?

被阴晴不定的疯修士折腾数日,诺尔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要从耳孔喷出来。亏他还觉得他们刚才气氛不错呢。

【你自己搞不清自己的心情,就别忙着拖我下水!】

诺尔咬牙,思维锤子般光光砸,【万分抱歉,我还有一箩筐正事要忙。没法参加“疯修士到底会不会爱”的心动竞猜——顺道一提,先说不会给出“爱”的可是你本人,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忒斯特震惊地看着诺尔,仿佛诺尔刚在他面前摔了个十个花瓶。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半晌,忒斯特有些心虚地说。

诺尔严厉地瞪回去。

【但我不想对你演戏。】忒斯特斟酌着继续,思维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要是我假装正常人爱你,你肯定能看穿……你能吗?】

诺尔更用力地瞪他。

忒斯特喉咙里咕哝一声,迅速转过脑袋。

“罗兹先生!”老迪尔忍无可忍地抓上诺尔的肩膀,“如果你欣赏够了空气,就赶紧来吃饭——芜菁汤要冷了!”

诺尔被吼得一个哆嗦,迅速在桌边坐好。

下仆们的晚餐食材普通,胜在质量过硬。

腌肉厚实,肥瘦和盐度都刚刚好,配了煎得半熟的鸡蛋。芜菁汤里放了豆子、土豆和腌肉边角料,喝起来十分鲜美。佐餐的面包是新鲜烘焙的,散发出优质黄油的香气。

算上诺尔,餐桌边一共有八个人。这会儿谁也不吭声,只是埋头簌簌喝汤。

不是打听消息的好时机,诺尔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思索过会儿要打听的问题列表。偏偏忒斯特在他身后一刻不停地乱转,连腌肉蛋都没来讨要,让他没法完全集中精力。

突然,忒斯特的脚步停了。

他一把抓住诺尔后衣领。力道之大,直接拽得凳子朝后退了五厘米,发出格外刺耳的摩擦声。

事发突然,诺尔差点把勺子里的汤洒在身上——忒斯特这动作倒像是要带着他逃跑,但不知为何又止住动作。

【宅子下方有十只蜥蜴人,五个食人魔,应该是从地下室入侵的,其中还有两条专门辨识温度的噬火蛇。】

忒斯特仍攥着诺尔的后衣领,【如果换成人,这就是永恒教会的搜捕配置——只要有体温,就逃不过去。】

诺尔握紧勺子:【我没有察觉它们的气息,也没嗅到他们的味道。】

【您不能只依赖这两种判断。】忒斯特思维极快,【我听见它们的前进声了,咱们得快点离开这。】

说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另外七名仆人,又紧紧盯住诺尔的脸。

诺尔微怔,继而笑了笑。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桌布,用力朝前一抖——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饭菜拍在地上,盘子摔成满屋碎片。

“感谢款待!”诺尔张开双臂,他回忆着火烧教堂的忒斯特,尽量露出甜蜜的笑容。

“现在我吃饱啦,晚餐味道不错。这里的主人真的一个都不在,简直太棒了。”

诺尔走到房屋角落,单手拿起一个沉重的大理石花瓶,“这地方归我了,都给我滚出去!”

老迪尔抄起餐刀,直直冲向诺尔。诺尔在心里高速道歉,一把将其扔出窗户——当然,对着门外大街的那一扇。

他还不忘给老人加上一层魔法防护。

随即他用脚尖缠上桌布,佯装无意地蹭到炉火里。壁炉内的火迅速顺着布料爬出,烧着了最近的餐柜。诺尔将那沉重的花瓶舞地呼呼作响,嘴里还不时嚷嚷着“滚蛋”。

见到这不要命的歹徒,三位年轻仆人发出一声尖叫,开窗逃了出去。剩下三位老仆人还想反抗,通通蹈了老迪尔的覆辙。

屋中无人,忒斯特消除了耳环效果,脸上罕见的哭笑不得。

“您演出来的‘疯狂’还真是……”他一眼目不忍视的表情,“……粗糙。”

“你去演‘知心爱人’,也会这么粗糙。”诺尔冲他呲起牙齿。

“地下的那些家伙停住了,可能没想通这上面怎么回事。”忒斯特立刻转移话题,“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好的。”诺尔没再废话,直接发动了耳环。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城内卫兵吧。

就算没能在这里打听到情报,一顿饭、一张照片换七个人的命,这趟来得很划算。

“谢谢。”要离开这美丽的建筑时,诺尔突然说。

“嗯?”

“谢谢你这次让我选择,忒斯特。”

忒斯特鼻子里哼了声:“这次没有禁魔晶石,情况没那么危急罢了。”

“哦。”诺尔斜眼瞧他。

“而且我们拿走了照片。”忒斯特闪开诺尔的视线,“就算一点儿回报吧。”

诺尔板着脸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在努力在乎我的感受。”

“……”忒斯特不吭气了。

“不客气。”几秒后,他才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回应。

……

火还没来得及烧到屋外,就被迅速赶来的卫兵们扑灭了。

屋里少了几套不值钱的银餐具,卫兵们认定这位“罗兹先生”见财起意,但又怕火势殃及自己,这才匆匆逃离现场。

诺尔和忒斯特本就习惯了阴影中行动,扔个身份不算什么。到头来,诺尔提防的全程追捕并未发生。

确定损失不大,卫兵们好像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哪怕这里是首都,受灾的是名门布兰科家,卫兵们都没打算进一步调查。

而在第二天早上,诺尔知晓了原因。

“祖母绿街的凯什家族被袭击了,就在布兰科家着火那会儿。”

酒馆中,诺尔听到客人们窃窃私语。

“有头有脸的贵族都被袭击了一个遍啊!上次格林姆家族还好,家里养了一队佣兵,至少人都没事。”

“听我当卫兵的表哥说,凯什家小孩当场被吃了一大半,家里所有的魔法道具和珠宝全被搬干净了!”

“太可怕了,外头明明查得那么严……”

“是啊,来的时候防不住,走的时候也没动静!”

……

“只杀富人还好啦。”

“说什么呢,那些人家的仆人也是富人?”

“肯定是那个怪物庄园做的,那群怪物袭击皇宫只是时间问题——”

“教堂那边说新一批调查骑士在路上了,来的是第五团呢!”

……

诺尔佯装喝酒,越听眉头越紧。

他能理解怪物与人类的矛盾。诺尔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生命神殿的鬼话,他坚信所谓的“怪物作乱”事出有因。可是邻居做出这种杀害儿童的事情,实在是过火。

那位邻居——如果庄园的首领真的是邻居——究竟是怎么想的?

突然,诺尔怀里的坎多挣动了一下。诺尔小心翼翼地掀开袍子,瞧着藏在内袋的蜡烛。

“我有点建议。”它挥舞烛泪,鬼鬼祟祟地说。

“这么积极?”

“偶尔尽尽力,省得您把我当成没有感情的传送门。”

蜡烛嗤嗤有声,“我想您看出来了,现在不是慢悠悠打听情报的时候。你们得加快速度。”

“加快速度?”诺尔扬起眉。

“庄园袭击布兰科家族失败,很可能再行动。”蜡烛说,“给它们来点惊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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