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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汽笛声嘶鸣。
轮船慢慢靠岸停泊,蒸汽喷薄,人潮向前涌动。
顾小五拼命挤着,抻着脖子掂着脚,从挥舞着的手臂缝隙间寻找自家大少爷的身影。
今天码头的人分外得多,直到这一波人潮退去,顾小五脖子都要扭断了,也没看见哪个疑似大少爷的人物。
他被人推挤着退到了路边,蹲下身喘着气,用袖子抹汗,难不成记错了?大少爷不是这趟船?
正寻思着,就听见一道嗓音淡淡,如淬清寒薄冰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小五。”
几乎同时,两条修长的腿蓦地迈进了视野。
顾小五惊得直接蹦了起来。
“大、大少爷?”顾小五看着眼前的人,舌头直打结,有点不敢相认。
来人是个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高挑挺拔,五官俊逸出尘,墨发长眉,一双形状凌厉眼尾微扬的凤眼瞳色深沉,如落满沉烬的枯井。唇过薄,微抿着,是一副寡淡冷情的长相。
这跟五年前那个被迫离家留洋的瘦弱少年,完全是两个极端。
要不是那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整个海城找不出第二个来,顾小五真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顾小五去接顾惊寒手里的箱子,“大少爷,车在那边等着呢,咱们回去吧。”
“嗯,”顾惊寒没有把箱子给顾小五,目光淡淡一转,“走吧。”
顾小五在顾家待了有十多年了,很清楚这位大少爷从小到大的古怪脾气,被这冷淡的寒气一冻,也不敢多话了,快走几步过去开车。
此时正是傍晚。
苍蓝的天幕被流浪在海岸线上的红霞烧得烈艳艳,化成波涛汹涌的暮霭沉海。
潮湿的空气中发酵着雨后的海城特有的沉郁香味,素凉而又奢婉。
街道上一个隔一个的小水坑像是块块被摔碎的细小镜面,含纳着这一方天光与云影,偶尔反射出的刺眼金光也如突然盛放的牡丹般艳丽夺目。
皮鞋与高跟鞋踩过黄包车与汽车的轮胎痕迹,咯咯哒哒,细听好似陈旧留声机里的舞曲旋律。
这一切熟悉又陌生,五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顾惊寒眼里,却只是又一张虚伪的假皮。
汽车停在顾公馆门前。
顾小五跑上台阶去敲门,片刻,门内探出管家福伯有些矮胖的身影,他皱起眉,“小五?”
他正想问怎么这么晚接没接到大少爷,就一抬眼,看见了顾小五身后,拾级而上的青年,清俊脱俗,疏离淡漠。
虽然这周身气派不同了,但一看那张谁都欠他五百大洋的高冷脸,福伯就立刻确定了,这就是他家大少爷,真真的。
“大少爷,您回来了!”
福伯惊喜道,忙把人迎进来,“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再不来,都要去码头看了。您先坐下歇歇,我去厨房叫夫人,夫人亲自下厨,给您做了好几个您爱吃的菜。”
福伯喜形于色,嘴上两撇小胡子都不禁抖了起来,脚下生风,去喊人了。
顾惊寒走进公馆内,将手里的箱子放到座椅边,坐了下来。
家里跟他五年前离开没什么差别,家具与装潢都没换,熟悉感仍在。桌面上,还摆着那套他喜欢的茶具,茶水尚温。
“寒儿!”
这肉麻得顾惊寒浑身汗毛一竖的声音,不出意外,就是他阔别五年的亲娘,薛萍。
“母亲。”顾惊寒的面容冰冷依旧,但神情却陡然柔和了几分,他站起身,展臂跟扑过来的薛萍拥抱了下,扶着人坐下,“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薛萍年过四十,虽已有些老态,但风姿犹存,年轻时绝对是个名声在外的大美人,她握着顾惊寒的手,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眼圈通红,忍不住落泪,“瘦了……瘦多了,也更俊了。寒儿长大了……”
她的声音发抖,满心满腔的情绪郁结着,不知该如何发出。
顾惊寒反握了下薛萍的手,“母亲,我饿了。”
薛萍从怔怔流泪的情情绪里陡然拔了出来,恍惚了下,忙起身拉着顾惊寒去用餐:“都怪娘,差点忘了你坐了这么久的船,也没吃上顿顺口的。快来,都是你爱吃的菜,娘去给你盛汤。”
儿行千里母担忧。
顾惊寒坐在餐桌边,看着薛萍兴致极高地忙里忙外,向来淡漠的神色也不由柔和了许多。
“你的房间娘早就让人收拾好了,收起来的东西也让人给你摆回去了,你待会儿看看,还想要什么……”薛萍一边给顾惊寒夹菜,一边柔声说。
顾惊寒筷子一顿,眼神平静:“母亲,我今晚住外面。”
薛萍高兴的神色僵在了脸上,慢慢褪成布满愁绪的苍白,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哑:“寒儿,你父亲他……他是今晚有事,才没回来,你回国,他也很高兴。”
顾惊寒心中哂笑。
要是真的高兴,他五年前也不会拖着一身伤病,就被扔上了跨洋的轮渡,一日不曾归家。顾元锋对他如何,顾惊寒心知肚明。
顾惊寒自小便有阴阳双瞳,能见世间怪异鬼事。
也因为所见世界与其他人都不相同,所以他很不合群,在五六岁大的时候就被顾元锋以中邪为由送回了山里老家,等到后来阴阳眼可控,将近成年时,才被接回海城。
但他回海城没有多久,就病倒了,病因不明,访遍名医也好不起来。
顾元锋想起顾惊寒小时候的事,就请了个老道来看。
老道招摇撞骗掐指一算,说顾惊寒和顾元锋是王不见王的命格,因为现在顾惊寒年纪小,所以在顾元锋身边待久了,就会病死。
顾元锋听闻此言,想的不是自己可能害了儿子,而是老道说的顾惊寒还小。现在还小,所以是顾惊寒受冲了,如果他大了呢?那被冲的岂不是他这个老子?
顾元锋这么一想,便很是坐立难安,等到过了两天,他忽然感觉头重脚轻,身体不适时,就再也念不起什么父子亲情,直接命人将还在病中虚弱不堪的顾惊寒扔上了远去大洋彼岸的轮渡,任凭薛萍哭闹绝食,也无动于衷。
薛萍是个慈母,但也是个旧社会很典型的贤妻。
哭过闹过了,顾元锋又安慰她说现在都是权宜之计,道长说再等五年就能把儿子接回来,薛萍没了儿子,总不能再没了丈夫,便只好郁郁信了顾元锋的话。
五年之期来临,顾元锋应诺将学成的顾惊寒接回来,但也在顾惊寒将要回来的前一天,带着两个姨娘和一儿一女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说是要去北平给儿女看亲事,但真正的缘由,薛萍又怎会猜不到?
隔阂已生,无法消弭。
“你父亲带着时秋和小妙去北平了,没有些时日回不来,你在家里住着就是。”薛萍收敛了情绪,温声笑道。
顾惊寒淡淡道:“母亲,无须为我费心,我在家中住不了几日。我回来,是为了履行我师父留下的婚约。”
“什、什么?”薛萍愕然。
在顾惊寒独居深山老家的那十二年,薛萍是听说过顾惊寒为了强身健体曾跟随一个山野老道学些拳脚功夫,她只当小孩子闲来无事,找些乐趣罢了,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冒出了个什么婚约?
顾惊寒见状,放下筷子,起身将自己的箱子打开,拿出一张暗红色烫金的婚书来,边角没有一丝折痕,保存完好,只是泛着些淡淡的古旧颜色。
他解释道:“我在长青山的那几年,跟随一位道观真人学习道法,拜他为师。回海城时,他给了我这份婚约,让我在二十三岁的冬至之前,完成这份婚约。如今已是初秋,不能再推迟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怎么能……”
薛萍隐忍着对那野道士的怒气,接过婚书一看,顿时哑了嗓子,半晌才苍白着脸色,目光惊颤道:“寒、寒儿,告诉娘,这是假的。你……你一个男人,怎么……怎么能嫁进容家?”
厅内灯火明亮,映照着婚书上行云流水般的墨字。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日,得天地为证,徒顾惊寒与儿容斐缔结婚约,二十三年内完婚,长青山人与海城容培靖准,立于此。
“母亲,此事不由你我做主。”顾惊寒淡淡道。
在十七岁下山那年,顾惊寒拿到这封婚书,其实也是有些惊讶。
不为别的,就为这婚书定下的日期,己亥年十二月二十日。那是顾惊寒出生七天之后的日子。那时候他还不认识他师父,而容培靖,连儿子都没有,也并非是如今权柄滔天的容家当家人。
但纸上有容培靖的笔迹与手印,造不得假。
而对于那位神秘的师父,顾惊寒也相信他的神异之处。这世间,总有人力无法解释之处。
“你出生的时候都认不得这什么山人,容培靖也就是个占山的土匪,这婚书怎会是真的?”薛萍虽知世上或许有奇人异事,但一想到这异事是自己儿子做主角的,便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寒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这样的事……”
顾惊寒面色平淡:“明日我去容家拜访。”
薛萍颤抖的手一僵,过了半晌,才慢慢松缓下来,她勉强笑笑:“也是,说不准这婚书就是假的呢,奇人是有,但能预言未来之事的,可真不敢信。再者说,咱们顾家在海城虽算得上名门,但比起容家可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也看不上咱们。那容少爷的性子,也不像是个能看上男人的,而且容家也没提过此事,依娘看,不如就……”
她话不说全,意思却明了得很。
薛萍说的话其实在理。
容培靖从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到一手创立起海城容氏的容家家主,今时不同往日。容家的地位太高,而那位容少爷在五年前就是个名满海城的飞扬跋扈的主儿,怎么肯履行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婚约?
顾惊寒听她说完,面色不变,只抬手轻轻搂了一下薛萍的肩,便提起箱子回了房间。
这一举动将顾惊寒的意思传达得毫无保留,薛萍失神地在座椅上坐了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命人收了残羹冷炙。
顾惊寒的房间布置得与五年前分毫不差,但即便是五年前,顾惊寒住在这里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并没有多少熟悉感与归属感。
夜色初临,时候还早。
顾惊寒开了灯,将箱子放上桌面,掏出里面的东西。
箱子只有半边放了两身单薄的衣物,供他在这趟归程里换洗。
另半边,是一方古拙的旧木盒,看不出木质,带着斑驳,其上套了一层又一层奇异的暗红色雕刻花纹。
顾惊寒的手指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停了片刻,轻轻一挑,将木盒打开了。
无数常人无法听到的凄厉尖叫瞬间扎入顾惊寒的耳内,万鬼嚎哭,惊颤心神。
顾惊寒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按了下中指指腹,一滴凝润的血珠落了下来,击溃盒内疯狂翻涌的黑气。
鬼声怒号,随着黑气的消散慢慢消失了。
盒内的物件在灯下现出清晰的轮廓,是九个陶瓷骨灰盒。骨灰盒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一样,带动得盒身挣动震颤。
顾惊寒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震动得最厉害的那一个,迫得它半分也动弹不得。
无尽的夜色染着霜寒从背后开阔的玻璃窗侵入,顾惊寒凝视着它,眼瞳幽沉,神色冷如深冬:“今晚,安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