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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离开天牢后,游淼到御林军营中去还了次腰牌,唐晖问道:“聂将军怎么说?”
“没有说。”游淼道,“让我们不要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唐晖缓缓点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在牢中待得越久,陛下便越难朝群臣解释……”唐晖叹了口气,又道,“各有各的难处。”
游淼回到政事堂,当夜辗转反侧,在铺上躺了一夜,思考赵超的话。这一刻,他已有心灰意冷之意,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聂丹提到结义时的那句话,令游淼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切恍若隔世。那年他在山庄里自在快活,与豪气干云的聂丹,笑谈风声的赵超,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的李治烽结成兄弟。
而如今,却成了这么一番景象。
正回忆着时,却听外面宫人传话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一趟。”
门外的穆风道:“我家老爷睡下了,这些天里正病着,进不了宫。”
当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那宫人竟是不敢得罪穆风,只得走了。
游淼想来想去,打定主意,明日就辞官走人,回山庄去等李治烽归来。不欲再为赵超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或许自己走了,也能给彼此少掉点麻烦。否则闹到最后,闹成聂丹这幅模样,只是徒惹不快而已。
有时候一种冲动只要萌生,便会不可遏制地令人想去付诸现实。辞官的主意一出现,就算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当初为的是与聂丹的承诺,为的是新朝初建,风雨飘摇之际,游淼才接过这副重担。
但如今,看赵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游淼便乐得撒手不干了,都说他是中流砥柱,可连守卫国家的战神都能入狱,认真说起来,没了谁,都是一样的。大家还不是照样地过。
而李治烽,若愿意带兵,便依旧在扬州带兵,反正与鞑靼的和谈议定,至少三五年内,不须再出兵打仗了。李治烽的职位也只是个闲职,完全可以回家,两人过过小日子。
游淼渐渐睡着,脑子里还翻来覆去地想,想他的山庄,这些年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逐渐迷恋起山庄里的生活,恨不得明天,不,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窗外又有人叩门。
这次穆风没有吭声,赵超低沉的声音道:“游子谦,我进来与你说说话。”
游淼蓦然惊醒,背上尽是冷汗。
赵超推门而入,游淼马上起身,要去点灯,手腕却被赵超攥住。
“坐下。”赵超那声音里带着威严,游淼心中忐忑,意识到赵超若要动粗,自己是打不过他的……从前尚未碰过这种情形。只不知道赵超要说什么,听他黑夜里的口气,很可能在发怒。
本来最理直气壮的,应当是游淼才对,但赵超这么一出现,自己的气势反而怯了三分。
游淼忖度再三,淡淡道:“陛下请说。”
赵超叹了口气,说:“你在生气,对不对?”
游淼:“臣不敢。”
这一次,双方都感觉到了。素来私底下只要没人的时候,赵超与游淼从不君臣相称,只是“你”啊“我”地叫。然而这次游淼不打算再与他当兄弟了。
“大哥昨夜与我割袍断义。”赵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失望。”
游淼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明日就辞官回家去。”
赵超在夜里呼吸一窒,游淼缓缓躬身跪地,行了个大礼。
“当年聂将军将我,将李治烽叫到一处,为的是收拾这残破河山,重振天启。如今北方虽未定,战事却已有转机。陛下也用不着我们了,子谦能做的事有限,不想再讨陛下烦心。”
“你……你……”赵超喘着气道,“游子谦,你好大的胆子……”
游淼沉默。
赵超终于彻底怒了,喝道:“我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临了还想把你从这事里摘出来!你就这么对我!”
游淼冷冷道:“什么事?有什么事,需要把我摘出来?陛下既用不着我,又何必这么对我?”
“谁说用不着你了?”赵超颤声道,他终于知道这次闯祸了,不仅聂丹,连游淼也彻底心灰意冷,他就像个小孩闹出了自己无法收拾的烂摊子,紧接着一错再错。
赵超道:“游子谦,你别这样……”
游淼沉声道:“天地君亲师,我已背叛了我的先生,背叛了大哥,鞍前马后,为你打点一切,你吩咐李延为你办那些事时,自当知道我的立场。我不可能再为一个弑父杀兄的人效命。”
赵超蓦然静了。
游淼道:“陛下,臣明日就会辞官告老,李延想必能效陛下肱股。”
赵超冷笑道:“好,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告诉你,游子谦,这是你自找的,你别以为你走得了……”
游淼淡淡道:“陛下不如把我,把李治烽也关进去?这么一来,我们都不负聂大哥所托了。”
赵超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案几,冷冷道:“你给我等着。”
赵超摔上门,扬长而去,游淼起身,坐回榻畔。
游淼长叹一声,外面穆风道:“老爷。”
游淼嗯了声,说:“没事。”
穆风道:“要不咱们趁今天晚上就回去罢。”
“不碍事。”游淼安慰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赵超嘴上是这么说,但游淼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打入大牢,否则李治烽一回来就要找他拼命。游淼、聂丹、朝中所有大臣的态度,都让赵超彻底走进了一个孤立的境地。
为君者,也是需要有教训的。或许赵超在下这个决定,让李延暗中谋害二帝之时曾经考虑到朝廷对此的强烈反弹,但他仍然做了。既然做了,就要为自己当初的考虑负责。
游淼不可能再护着他,这些年,这些事,都是他护出来的,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什么事都挡在赵超前面,为他切身考量,截断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现在,就让赵超自己去负责罢。
赵超走后,游淼无论如何睡不进去了,便起身到孙舆书房中去,写下辞官的奏折。天明时着穆风去墨烟楼里叫了几个小厮过来,将孙舆留给他的书装车,送上江波山庄去。
晨钟响,唐博进政事堂,却见游淼等在院中。
“唐兄。”游淼递出自己的折子,说,“烦请你今日早朝时,递呈陛下。”
唐博接过,打开折子,神色一动,又看游淼,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
“先生丧期未过。”唐博道,“何不等发丧后再回去?”
游淼道:“头六晚上,我会回来,一同为先生发丧。”
唐博叹了口气,说:“听说李将军已扶灵归来,到扬州了。”
游淼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唐博又道:“你走了,政事堂怎么办?”
游淼道:“唐兄可领政事堂,其余的事,想必陛下已心中有数。”
唐博又问:“参知政事一职,仍未有定数。”
“先生留下的遗书中。”游淼道,“参知政事一职可空缺,或由谢尚书调任。”
唐博神色一凛,眯起眼,缓缓点头,游淼知道孙舆死后,赵超一定放过风声,毕竟他要行假造遗嘱之事,先行探探众臣口风,是以与唐博听到的消息不符。唐博又道:“聂将军入狱,游大人归隐……”
“涂日升可与唐将军配合领兵。”游淼道,“其人能治十万农民军,必有些本领,唐晖也曾荐过此人,只是陛下心有芥蒂,方一直搁置。”
唐博唔了声,游淼作了个“请”的手势,唐博便拿着折子,朝游淼一拱手,道:“游大人,保重。”
游淼笑笑,白云苍狗,晨光熹微,忽然有种一身轻的感觉。
他在政事堂后院中喝茶等候,侧旁就是孙舆的灵堂,不知孙舆现在若还活着,会不会采取与自己一样的行动。以孙舆的脾气,最终不是入狱,就是告老辞官。如今游淼只是代他完成了他来不及做的那件事而已。
“老爷!”
早朝未过,程光武便冲进政事堂来,脸色大变道:“咱们家将军被打入大牢了!”
游淼猛地一惊,蹙眉道:“什么?”
赵超还真的敢做!也是游汉戈听得户部官员的风声,急匆匆前去墨烟楼告诉程光武,程光武又奔来报信。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下了马车,平奚一阵风进来道:“游淼!你究竟在想什么?!”
游淼马上示意平奚稍安,难以置信道:“我才要问你,你们在想什么?他就这么把李治烽打进刑部大牢了?你们就没人求情?扬州军呢?”
“扬州军分两部。”平奚道,“一部驻守前线,另一部在城外等着,现在消息都封锁住了,但不出今夜,一定会传出去。兵部现在已经全知道了!聂丹被收监,现在李治烽又被押进刑部,城外大军一定会哗变!”
游淼简直是头昏脑涨,他根本没想到赵超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今天下旨封锁城门。”平奚又道,“唐晖将军说不妥,让我先来问过你意思。要么你随我出城,先去安抚了李治烽的军队再说?”
游淼:“等等,你让我先想清楚……他用什么罪名让李治烽入狱的?”
平奚道:“监护不力,致使二帝驾崩……”
游淼冷笑道:“这是想把罪名推到李治烽头上了?”
平奚又道:“朝中百官不服,闹着要开棺。现在早朝还没退,都不让陛下走。谢权也进牢里去了。我是抽身出来的,你必须现在给个主意。”
游淼抬眼看平奚,问:“你想要什么主意?”
“聂将军呢?”平奚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与李治烽先放出来。唐博说,让我来找你,政事堂内出一道诏书。”
“然后呢?”游淼低声道。
平奚看着游淼,大家都不说话了,彼此心下了然。
朝臣要问赵超的责——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这皇帝没法再当下去了。就连平奚等人,也与唐博达成了一致,现在只要政事堂出一道诏书,放出聂丹与李治烽。
那么城外的扬州军便会入城,掀起兵变。
“你忘了还有一个人。”游淼道,“唐晖的御林军是吃素的?”
平奚道:“唐晖是你救出来的,他听你的。”
游淼又上前一步,在平奚耳畔极低声道:“万一不听呢?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开城,放扬州军进来,他们听聂丹的。到时候与御林军打起来的话,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你们究竟是想兵谏,还是想废立?若要废立,废了简单,但还要立谁?”
“英王赵和。”唐博也回来了,朝游淼与平奚道,“当年先生与聂将军,谢尚书便想过立英王为帝。如今英王还在夷州,只需加急密报,派李将军将他接回来,一切便可顺利进行。”
“你拿什么罪名废立?”游淼勃然大怒道,“没有证据?你堵得住万民之口?”
唐博蹙眉道:“没有证据?文武百官就是证据!别说没证据,真心想要证据,谁拿不出证据来?!现在朝中已无人再服他!游子谦,你要想好!”
游淼道:“所以呢?你要捏造证据,昭告天下么?”
平奚与唐博都不作声了,游淼道:“没有证据,不要指望我会出诏书,要问罪天子弑父,先拿出证据来。何况我今日已辞官,已不再掌政事堂印玺。唐兄若已计划好,自行其事就是。”
唐博终究也不敢贸然下书,三人便在此处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又有一人来了,这次却是秦少男。
“陛下答应开棺验尸了。”秦少男道,“现在要怎么办?”
游淼忍不住好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朝我政事堂跑做什么?都回宫去。”
“什么时候了!”平奚真是拿游淼没办法,“你还笑得出来?!”
唐博低声道:“游大人,奏折我给你拿回来了。今日请辞一事,不仅陛下不准,朝臣也不准。”说着将游淼的辞官折子掏出,递给游淼,又道,“我与平尚书这就回宫去,看看验尸结果如何。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的,至少这份诏书,你必须出完才能走。”
游淼深吸一口气,疲惫道:“知道了,都去罢,回去。”
秦少男忽然开口道:“游子谦,我问你一句话。”
游淼沉默,平奚与唐博二人正要离去,听到这话却都停下脚步。
秦少男道:“你说实话,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告诉我实话。这事儿是碰巧,还是计划好的。”
游淼道:“实话说罢,这事我早有打算,本来出使的人是我,让太子禅让。不料中途移交给李延,来了这么一出。”
唐博又道:“所以真是他指使李延这么做的?”
游淼道:“我不知道。”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游淼喃喃道,“与他对聂将军的态度,还有昨夜来了政事堂一次的举动,不会是他的本意。何况你们的决定都下得太武断了,万一此事真像前线奏报中所说呢?李治烽难道会没有发现?若此事真乃天意使然,谁又能做主?”
游淼抬眼看数人,又道:“诸君请便。”
游淼心道赵超,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了,临到这个关头,仍是得保你一道,不为别的,只为你在延边与蓝关下的两次救命之恩。
唐博离去,游淼索性也不去刑部了,反正李治烽进去,谁也不敢动他,事关重大,反而是城外的扬州军得速度稳住。游淼沉吟片刻,唤来程光武,让他出城一趟,快马加鞭,回山庄去拿点东西,顺便看看城中动向,又将官印给他,让城门放人。
接着便在政事堂内等候。
午后,全茂县开始戒严,游淼知道这是唐晖的安排,但戒严一个茂县能有什么用?该反的迟早要反。
午时,唐博回来了,一脸死灰。
“验尸如何?”游淼问道。
唐博答道:“与奏报所述无异。”
唐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回厅堂内去,游淼知道,这场险些开始的叛变,终于成功地稳下来了。
或许众臣也知道验尸验不出手脚来,才会有早上那一说,然而最好的时机已过,现在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推翻赵超。游淼想起早上的情况便心里后怕,若换了个小孩儿上去当皇帝,朝中必然又成为士族争夺利益的地盘。到时权臣把持朝政,只怕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游淼换过衣服,到孙舆的灵堂前去跪下。
“先生。”游淼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你已离世,无人再对我耳提面命,一切唯有出自学生本心……”
“……余下的,就看国运造化了。”游淼喃喃道,“学生只能担保,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日不会后悔。”
游淼恭恭敬敬,三叩首。继而着程光武捧了个匣子,出政事堂去。
“游大人。”
临走时,唐博却是追了出来。
唐博问:“游大人往哪里去?”
“进宫。”游淼道,“亲自递辞官的折子。”
唐博道:“如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建议游大人还是先留下来,以观后效为宜。外面两万扬州军还在等,今日之事,还未了结。”
游淼摆手道:“最迟今夜,大军之事可解,不必担心。”
唐博在那处看着游淼离开,心里百感交集,实在不是个滋味。
游淼却早已胸有成足,让程光武驱车,直接从刑部门口过,到了皇宫后门,让人通报,内侍马上过来,言道陛下有请。
孰料游淼却在御花园里停下了脚步,将手中匣子交给内侍,说:“你替我将这东西交给陛下。我不进去了。”
内侍道:“陛下正独自在御书房,传游大人见一面。”
游淼道:“我不觐见,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内侍只得接过匣子与奏折,送进了御书房。
赵超疲惫不堪,接过折子扔到一旁,说:“你让他进来,朕朝他担保,绝对不会难为他,只是有事想找他商量。”
内侍躬身应了正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赵超打开游淼递来的匣子,拆开绒布,见里面包着一颗臼齿。
那是当年赵超为游淼挨的打,打落的槽牙。
赵超沉默了很久很久,日渐西斜,傍晚的阳光射进御书房,被窗格割成支离破碎的小块。
赵超坐在龙椅上,犹如一座泥塑。
游淼则坐在御花园的栏杆上,眺望院中。
直至天色转黑时,内侍带着手谕过来,交给游淼。
内侍道:“陛下吩咐了,请游大人办完事后,务必与李将军回来宫里一趟,陛下有要事相商。”
“嗯。”游淼随口应了,接过手谕,出宫前往刑部。
刑部灯火通明,游淼一进去,刑部侍郎便马上迎上来。
“游大人。”
各人都知道他必定会来,游淼也不啰嗦了,问:“李治烽呢?”
“在后院厅堂上,正在与尚书大人喝酒。”
游淼心道你这家伙,老子忙得两眼一抹黑,你在这里和林洛阳喝酒,见了李治烽便想给他一拳。然而转过长廊,真正见到李治烽的那一刻,却鼻子发酸,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奈何都无法出口。
李治烽一身戎装,仍如初别之时,坐于刑部后院花园的石桌前,一手按膝,一手拿着酒杯,听到脚步声时便说:“他来了,我走了。”
林洛阳起身相送,游淼两眼发红,也不避人,冲上前去,扑在李治烽怀里。
月明千里,月光下,游淼与李治烽紧紧抱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那一抱,已说清了彼此心意。
林洛阳在旁站得甚是尴尬,说句什么罢,也不是,不吭声罢,也不好。
游淼把头埋在李治烽肩前许久,末了方颤声吸了口气,将手谕扔给林洛阳,说:“人我带走了。”
林洛阳点头道:“慢待将军了。”
李治烽点点头,与游淼携手出来,游淼忍不住又将他大手牵起,凑着闻了闻,就是那熟悉的肌肤气息。良人罢远征,一去年余,如今终于回家来了。刚出得刑部大门外,李治烽却又将游淼拥入怀中,死死抱着他,说:“想死你了。”
游淼发疯地揉他,摘了他的头盔扔到一旁,亲他的脖颈,以脸在他脖畔蹭,李治烽一身汗味,那感觉却令游淼无比的舒心,无比的安全。
李治烽说:“先去见老三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没什么好问的。”游淼冷冷道:“我对他彻底死心了。”
李治烽淡淡一笑,说:“你生他的气了?”
游淼这才想到前因后果,但好不容易等到李治烽回来,别的他都不想说,至少先搁个几天,便道:“不谈国事,先回家住着再说,这烂摊子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给他收拾了……唔……”
正说话时,李治烽又吻了下来,与游淼火热的唇舌交缠,游淼被吻得恨不得就在大街上扒了李治烽的铠甲,与他来那么一次。但就在急着回去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刑部大门口。
内里揭开车帘,却是赵超的声音。
“上车。”赵超说。
李治烽道:“正有话要问你。”
赵超不耐烦道:“会给你一个交代,先上来再说。”
游淼叹了口气,没料赵超竟是追得这么紧,但既然是答应了放李治烽出来,也答应了自己辞官,别的必定不会生出变数,只得与李治烽暂且上车。
车上,游淼道:“有什么话说?”
赵超低声道:“让你看个东西,到了你就知道。”
游淼蓦然警觉,赵超这个时候来找,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该不会是把他们骗进大牢里吧?但应当不会,若是要对自己不利,没必要等到李治烽来了再动手,刚才在御花园里,肯定就先下手把游淼抓了。
李治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游淼,游淼便不易察觉摇头,让李治烽不要轻举妄动。
赵超的车将他们带进了皇宫。
下车后,赵超径自进了灵堂,朝外面吩咐道:“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与李治烽进去,那一刻,游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赵超的语气平静得像个死人,低声朝李治烽道:“二哥帮我个忙,把棺材打开……”
灵堂内灯光昏暗,纱帘后映着三人的影子。一股诡异的阴风闯过,游淼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个棺材被推开,里面是太上皇赵懋。赵懋在北方待了许多年,已枯干不似人形,手上布满伤疤,嘴里衔着一枚夜明珠,额上带着玉。赵懋死前似乎是剧烈咳过一次的,应当是哮喘,死前气接不上来的人,脸上都会变成乌青色,容貌恐怖。
赵超想证明什么?游淼心里咯噔作响,赵超想证明,自己没有下手杀父亲么?看这模样,赵懋确实是病死的。
第二个棺材盖被推开,太子的尸体上蒙着白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脚踝肿胀,留有被蛇啮咬的齿印。游淼看得出那脚踝断过一次,显是被鞑靼人给折磨的。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太子在死前,被蛇咬过。却并不能排除被谋杀的情况。
“好罢。”游淼退让道,“我相信,不是你安排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赵超沉声道,继而将白布揭开,露出太子的面容。
游淼刹那呆住了。
赵超问李治烽:“你接回来的,确定是这个人?”
李治烽微微蹙眉,点头。
游淼彻底傻眼了,太子被掉了包!这不是太子!
虽然满脸风霜,死前也因中了蛇毒而脸上痉挛扭曲,尸体甚至睁着眼睛,但那眉毛,那脸,肤色,五官,却都不是太子!是谁把太子掉了包?!
接下来游淼想到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真正的太子去了哪里?!
“不会罢。”游淼道,“怎么会这样?”
李治烽诧道:“有什么问题?”
赵超将棺盖合上,说:“这人不是我哥。你确定鞑靼人交出来的是他们?仔细想想,你从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李治烽说:“你的手谕上,让我不要过问此事,全是谢权操办的,我在鞑靼军营中时,未曾见过他们的人。”
“谢权说了,是我父皇带着我哥,乘坐马车过来的。”赵超说,“一路上,他们见过面没有?”
“怎么没有见过面?”李治烽道:“他们天天在一起,在一个马车里。”
游淼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忙道:“等等,这也太……”
三人沉默不语,站在灵堂内。
短短瞬间,游淼想到了个中内情,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游淼:“这是你父皇安排的。”
赵超点头道:“我开始也怀疑,鞑靼人扣下我哥,派了个无干紧要的人来冒充太子。但这很容易发现,只要一回来就会被拆穿,贺沫帖儿不至于会做这种无聊事。二哥也说了,既然我父皇和这个冒牌货每天都待在马车里,那么就必定是他俩商量好的。”
游淼深吸一口气道:“对,他……什么事情都料到了。”
赵超黯然道:“我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李治烽没有见过我哥,认不出来。谢权也没见过他。派他们俩去接人,是最大的问题。若是换了你或李延亲自去,就会好办得多。”
游淼摇头道:“未必,你父皇既然要瞒你,一定作了周密布置,或是让太子装病不见人,这样才能瞒过所有人。”
赵超道:“回来的路上他们确实在装病,告知全军得了风寒。我也不瞒你了,确实是李延让谢权下的手,谢权现在顶了督护不力的罪,正在牢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游淼问。
赵超道:“你,我,二哥,李延。”
游淼明白了,难怪开棺之时,太子的身上蒙着白布,李延显是早已算好群臣会要求验尸,是以先一步作了手脚。
“也不会是李延掉的包。”游淼道,“时间对不上。”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没有必要。”赵超道,“这件事我连李延都不信,是让谢权去办的。”
“你让他把毒蛇放进马车里去?”李治烽问道。
赵超一点头。
李治烽又道:“你父皇呢?”
赵超道:“谢权下的手,扼死了他,他临死前很平静,知道难逃一死。”
李治烽神色复杂,看着赵超。
“你不是好东西。”李治烽道。
“是。”赵超点头道,“你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事万一出了差错,最惨的结果会是谁?!”
赵超急促喘气,说:“你们所有人,包括游淼,都想护着我,这我知道,可你们都想周全,凡事哪有周全的?你能保证我哥禅了位后,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啪的脆响,游淼毫不留情地甩了赵超一耳光。
“所以呢?!”游淼道,“凡事既无法周全,你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甚至不惜朝自己的父兄下手?!来日你坐在皇位上,若是怀疑谁对你不利,是不是要先诛其九族,以免有异变?!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世间万事都无法周全。”游淼冷冷道,“这话不假,可不周全有不周全的应对,聂大哥带兵打仗,哪一次是所料周全的?我为你变法出征,哪一次是周全的?不愿冒险,何来旷世伟业,稳固江山?!凡事要等到周全再去办,你这朝廷,你这国家已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有勇之人自可担负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了所有的后果与异变。只有懦夫,才凡事怕头顾尾,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危险。当年你带兵出征高丽,勇气尚存。如今当了几年皇帝,成日就生怕有人觊觎你的皇位,连那点胆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游淼气得发抖,看着赵超。
“是。”赵超点头道,“我确实是懦夫,我怕,我总觉得不踏实,我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随时有人来杀我,推翻我……就这样罢。”
赵超倚着棺材,坐在地上。
李治烽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沉默良久后道:“游淼说得对。你顾虑得太多了,反而没有当年的勇气。”
赵超哽咽道:“我看不开,你们都看得开,大哥也看得开,来日该办的事办完,你们就都走了……可我放不下……”
游淼听到这话,心又渐渐地软了。方才打了赵超那一巴掌,手上兀自火辣辣地痛,心道这家伙的脑袋也真够硬的。自古臣子能掴皇帝耳光,找遍上下五千年,料想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当然把二帝抓去北疆,捆在鞑靼营中千掴万掴的胡狗们不算……
游淼想了想,与李治烽交换了个眼神。游淼口气平缓了些,又问:“这人应当是个侍卫,手指是习惯握刀的。”
这么一提醒,赵超倒是马上想起来了。
游淼又道:“关键是,太子贴身的人里,是不是当场换走的人?也就是说,太子应当在北方归来的侍卫队里,下江南之后,这队人是不是少了?”
赵超道:“到祁山时,李延已经暗中查过了,这队人都是当年北军的俘虏,也是杂牌兵,和谈后,临时组起的一队,护送他们回南。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也认不得我父皇与皇兄。所以我皇兄才能与一个侍卫互换身份,连名册都没有。谢权接手的时候也未曾清点人数……”
李治烽点头道:“交接过后,我就以征北军护送了。你父皇半路下旨,说想回家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可以走了。沿路陆陆续续的就走了不少,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便一路跟在后面,今日也回了京城。”
游淼道:“中途跑了几个?挨个盘问一次?”
赵超脸色像个死人,说:“下午开棺验尸之后,平息了朝臣。我便以询问死因为由,挨个盘问过一次剩余的几人这事。路上回南时,有人经过中原,思念故乡,我父皇当场下旨,让他们归乡……毕竟回来了,不想下江南,回家寻妻儿老小,也是情有可原的。”
游淼道:“也不能怪李治烽,而且你父皇亲自下的旨,谁也没法抗命。”
赵超点头道:“没有怪他,此事谁也怪不了,只能怪我自己。”
太子跑了,事情便严重了,游淼仍在推断,太子会去什么地方。赵超这招实在太狠,老皇帝却更狠。
但朝好处想,弑兄这罪,勉强可以摘掉了,虽然赵超有这心,但太子没有死,也算完成了游淼初衷。太子若是拿了二十两银子去逃命,浪迹天涯,自己过日子去倒是还好,只是这么一来,赵超势必无法安心,只怕晚上连睡觉也睡不着了。
朝坏处想,太子要东山再起,回来与赵超争夺皇位的话呢?
那便更麻烦了,所有人都可能将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怕就怕太子一直不露面,再次露面时,已做好了详细的布置,给赵超予以决定性的一击。
这事真是越想越头疼。
游淼只得说:“跑了也只好让他跑了,派点人去查,查得到就查,查不到……就只好……”
赵超点点头,游淼真是彻底没脾气了,你说当初让我去给你办这事多好?根本不会出这种问题,大家高高兴兴的,不好么?偏要相信李延,这下捅出来的娄子,谁也收拾不了。只有期望太子别这么不识趣,过个几天又回来找麻烦。
李治烽却问道:“还有事么?”
赵超疲惫道:“没有了,回去过你们的日子罢。”
李治烽道:“记得你答应我的。”
赵超闭上眼,倚在棺材边坐着,李治烽与游淼离开灵堂,赵超说:“如果我这皇位坐得稳,会记得的。”
游淼听得忍不住心酸,几次就想回去安慰他几句,然而有李治烽在,李治烽的魅力远远大于赵超与这破烂朝廷,自己便终于一狠心,跟着李治烽走了。